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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〇


  電話線斷了,他再也喊不應盧信了。但他還是拚力地喊叫著,說完了對方聽不到的這幾句非說不可的話:「不要管我!就是我死掉,你也不要放棄陣地!還有希望!我在這裡!我在這裡!……我們會勝利的!七十四師不會失敗!」

  他摔下了斷了線的電話筒,話筒跌撞到石頭上,碎成了三四節。

  董耀宗又清醒過來,爬到張靈甫的身邊,連聲地哀叫道:「甫公!不行的!事已至此,禍患臨頭,趕快考慮我們的善後吧!」

  子彈飛到門口,另一個地堡又炸毀了,喊殺聲越來越近,打散了的馬匹,在洞口外面狂奔亂跑,發出悲恐的嘶嘯。

  「山頭還在我的手裡!堅持到底!」張靈甫認為局勢還沒有到完全絕望的地步,用他那沒有耗竭的自信撐持著說。

  但是,和他共事十年之久的董耀宗,卻早已絕望。他看到了他的主管長官從未有過的那種狼狽的神情:心神不寧,身子癱瘓,由於過分慌亂,搖晃著的腦袋,猛然地碰擊到石頭上,手槍從顫抖著的手裡跌落到地上。

  「趕快把小甫帶來!」董耀宗對張靈甫的隨從副官突然地命令道。

  「帶他來做什麼?」張靈甫問道,拾起地上的手槍。

  「帶就帶來吧!」隨從副官顫聲地說。

  張靈甫思索著,沒有作聲。

  隨從副官趁著槍彈稀疏的時刻,爬出了山洞。

  董耀宗覺得剛才和張靈甫的言語衝撞,冒犯了長官,心裡有些懊悔。一種平素所有的意識,在他的腦子裡活躍起來,那就是張靈甫對他還是有著深厚的情誼,他的少將參謀長的職位,是張靈甫一手擢升起來的。他覺得在這個危難的時候,應當以德報德,於是,他想到他應該盡到最後的忠義之心,保全他的長官張靈甫的生命。他認為:人,總應該活著,死,在任何時候都應該避免,死,病死,戰死,自殺而死,都是不幸的。

  「不是為了輔佐你,我不會在這個時代從事戎馬生涯!我已經年近知命,甫公!人生的真諦是活,不是別的,不是死!這是最危險的時候,是死到臨頭的時候,我冒膽地對你說了這幾句話。也許你不以為然,但我是出之肺腑。你用手槍打死我也未嘗不可,我的心,真是忠於你的。我有家小,你有妻室兒女,我們不能叫他們悲痛終生!你知道,我不是貪生的人,我知道,你也不是怕死者,但是,我們不應該枉作犧牲!我勸你寧可做李仙洲、周毓英,不做蔣修仁,也不做戴子奇①。只要不死,就還有可為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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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①周毓英是蔣介石匪軍整編五十一師中將師長,在嶧棗戰役中被我華東野戰軍俘虜。蔣修仁是蔣介石匪軍整編二十六師四十四旅少將旅長,在魚台戰役中被我冀魯豫野戰軍擊斃。戴子奇是蔣介石匪軍整編六十九師中將師長,在華東宿北戰役中,畏罪自殺而死。

  槍聲又在附近猛烈炸響起來,一顆子彈打落了折斷了的拖掛在洞口的小馬尾松的枝幹。

  「事情迫在眉睫,甫公!請你三思!」董耀宗一陣驚恐之後,補充說。

  隨從副官在彈雨紛飛裡,帶著張小甫爬回到山洞裡來。

  「小甫,你是師長的忠臣心腹,這是千鈞一髮、萬分危急的時候,你應當為師長立功報效!」董耀宗對張小甫說。

  張小甫在想著什麼,眼皮不住地眨動著。他很鎮靜,用他的冷眼,在張靈甫和董耀宗的臉上獵取著神色的內在因素。他發現張靈甫似乎在懊惱悲傷,但又像是暴怒將發似的。張靈甫癱倒在石牆上,臉色在急遽地變化,眼睛的凶光在小洞裡閃灼著,手槍緊握在手裡,那條受過傷的左腿,在微微地抖動,伸直又曲起,曲起又伸直,張小甫看得很明顯,張靈甫的心正在激烈的痛苦的震盪之中。

  「師長!你槍斃我吧!」張小甫毫無懼畏地輕聲地說。

  張靈甫沒有任何表示,只是輕輕地嗟歎了一聲。

  「別說這些!情勢緊急!」董耀宗說。

  「師長要處罰你,早處罰你了!」隨從副官挨坐到張小甫的身邊,有意沖淡師長的怒氣,同時又維護著張小甫,低聲說。

  張靈甫稍稍沉靜下來,外面的槍聲卻越來越逼近了,在不遠的地方,聲音嘈雜喧嚷,仿佛正在進行著肉搏戰。

  「要他們抵抗!把敵人統統打死!」張靈甫命令著,眼睛瞪著董耀宗。

  董耀宗戰慄著,幾乎已經動彈不得,他驚恐得面無人色,象僵了似的。

  「你們不去,我去!」

  張靈甫怒衝衝地站起身來,端著手槍,要向洞口奔去。

  董耀宗被迫著爬到洞口,伸頭縮頸地四顧一番,終於貼著地面冒著彈雨爬了出去。他覺得再也回不來了,在洞外面,他向張靈甫留下了悲苦的永別的一瞥。

  「調一個營到這邊來!隊伍都死光了嗎?」跟在董耀宗後面,張靈甫又狂喊了一聲。

  張靈甫把手槍放在身邊,頹然地歎了一口長氣以後,對張小甫低聲問道:「你看到過陳毅?」

  「看到過。」張小甫回答說。

  「粟裕?」

  「看到過。」

  「沈振新?」

  「看到過。」

  「漣水那一仗,我還沒有把他們打垮?」

  張小甫搖搖頭,說:「李琰、甘成城、海競強都是落在他們部隊手裡的。」

  「這一仗,他們也來參戰了?」

  「唔!」

  「你看到過李仙洲?關在監牢裡?」

  「看到過。不在監牢裡,每天讀書、寫字、下棋。」

  張靈甫沉默著,眼睛裡的兇焰突然暗淡下來,眉毛低垂,一隻手按著手槍,一隻手按在激烈抖跳的胸口上。

  「李副長官談起過你!」

  張小甫的話他沒有聽到,他的額頭上簇滿了褶皺,一個幻想在他的腦子裡盤旋著,他覺得他的生命力還沒有完全枯竭,他還想活,他還想掙扎,他還想獲得僥倖的機遇,他還這樣自信:他的命運不會是失敗和死亡,不至於在眼前的這個時刻,就宣告他這一生的最後完結。

  「是他們放你回來叫我投降的?」他突然地問道。

  「我恨戰爭!我希望和平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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