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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九


  「張靈甫還真比別的隊伍難打!」姚月琴氣憤地說。「不然,還稱得起蔣介石手上的黑桃愛司(A)?你回去!小姚!」丁元善一面望著激戰著的孟良崮山頭,一面對姚月琴說。

  「我要在這裡!」姚月琴接過丁元善給她的電報,坐下來說。

  「你在這裡幹什麼?」

  「我要看看,打下孟良崮,我要上去看看!」她又從胡克手裡拿過望遠鏡,靠在丁元善身邊,望著孟良崮高峰。

  「還是回去吧!」丁元善轉過臉來微笑著說。

  姚月琴的眼珠急速地轉動一下,頓時想出了一條理由,笑著說:「電報,沈軍長還沒有看!」

  「走!移到前面山頭上,靠到孟良崮身邊去!」丁元善對胡克說,同時望了姚月琴一眼。

  姚月琴覺得丁元善的眼光是慈愛的眼光,是不再堅持要她回去的眼光,便得意地笑笑,仿佛他和胡克之間的那條堤壩,已經衝破了一道缺口似的,她和胡克一起,緊緊地跟在丁元善後面,興沖沖地走向前去。

  【七一】

  擲彈筒彈、六〇炮彈、迫擊炮彈紛紛地擊落在張靈甫的小山洞的洞口。兩個小地堡中的一個,已經炸翻,好幾具敵軍士兵的屍體,躺倒在支離破碎的石塊一起,折斷了的小馬尾松的枝幹,拖掛在山洞口,驚恐地顫抖著。硝煙、沙土和碎石塊,直向小山洞裡面鑽進去。本就陰暗的張靈甫的這個藏身之所,現在變成了煙窟。

  張靈甫、他的參謀長董耀宗和他的隨從副官,正擠塞在這個煙窟裡,遭受著硝煙、沙土和碎石塊的襲擊。

  這樣的逼到面前的突然襲擊,使張靈甫不能不感到嚴重的威脅,不能不感到災星已經降落到他的頭上。這個善於裝腔作勢,用虛假的外形以掩飾內心活動的將軍,醜惡的原形終於暴露出來。他恐懼了,他慌亂了。

  「難道我跟我的七十四師就這樣完結了?」他從來不曾想到、也從來不願意想到的問題,終於在這個時候,楔進了他的腦子。恐懼,阻擋不住地浮現到他的紫檀色的臉上來。他的臉,更像是一塊豬肝了,血,淤積著,臉部的肌肉打著痙攣。死亡,死亡來到了他的眼前。

  「還是突圍出去!」他掙扎著說。

  「突圍,就是虎離山、龍出水!李仙洲的教訓太深!太慘!突圍,總裁絕不許可!也太遲了!」董耀宗悲歎著,絕望地說。

  「這不是我的錯誤!是增援部隊太不中用!」張靈甫暴戾地叫喊著,吞了一口硝煙,他的腫大的眼睛受了硝煙的刺痛,流出來的淚水,從他的眼角一直拖掛到他的腮底。

  張靈甫瀕於絕望的叫囂,使參謀長董耀宗反而從死的恐怖裡稍稍冷靜下來。他低沉地痛苦地說:「是你錯了!也是國防部錯了!」

  「我錯在哪裡?」張靈甫急迫地厲聲問道。

  「萊蕪一戰,李仙洲被圍,我們中央系統的部隊,也有我們七十四師在內,要保全自己,救援不力,使他們陷於毀滅。這番,我們被圍,他們桂系的七師、四十八師,會為了救援我們拚死賣命?我們錯就錯在沒有算計到這一點!還有……」董耀宗見到張靈甫的臉色陰森可怖,腮邊的紫肉不住地打著戰抖,頓然停止了他的說話。

  「還有?還有什麼?你說吧!」張靈甫像是受審的罪犯,同時又像是審問罪犯的法官,從眯著的眼縫裡透出一線邪光,斜睨著董耀宗,裝作很冷靜的神態說。

  董耀宗和他一樣,像是法官又像是罪犯。

  「還有……」

  「說下去!生死存亡的關頭,有話說盡的好!」

  董耀宗終於鼓起勇氣說:「還有,師長!你一生打對了九十九仗,這一仗打錯了!」

  「又錯在哪裡?」

  「錯在孤軍突出,過分自信!」

  「我過分自信?一個將官能沒有自信?」

  「將驕必敗!」

  「你說,我這就失敗了?」

  「大局已定!甫公,我們完結了!」

  「你過分悲觀!」

  「事已至此,我無從樂觀!」

  「我絕不相信我們就從此完結!」

  「不但我們七十四師完結了,我們整個的天下,江山也難於保全!」

  「你荒唐!你糊塗!」

  「我是死到臨頭的良心話,我覺得我這個時候,是我一生最清醒的幾分鐘。要党國江山可保,除非徹底改變!停止彼此勾心鬥角、互相傾軋、各懷鬼胎的局面!共產黨內部一心一德,我們是離心離德,爾虞我詐!唉!」

  董耀宗痛哭起來,眼淚在臉上急速滾動,身子癱倒在地上,枯瘦的髒汙的兩隻手,緊抱著光禿的腦袋,正象一個被宣判了死刑的罪犯,快要臨場處決的那種暈糊欲絕的樣子。

  張靈甫給他哭得心裡發慌,難禁地受了他的感染,淚水又止不住地爬到腮邊。但他畢竟是個趾高氣揚的自命英雄的人,他冷笑著說:「到今天,我才真正地認識你是這樣一個軟弱無能的人!」

  董耀宗覺得受了侮辱,轉過淚濕模糊的臉來。他沒有還口,他用從不出現的兇惡的眼光盯著張靈甫,在他的心裡痛忿地說:「我是軟弱無能,你是驕悍無用!」

  張靈甫避開了董耀宗的不服的對抗的眼光,抓過幾乎已被忘卻的電話筒來,叫道:「找五十八旅旅長盧信說話!」他轉口對董耀宗,像是哀求苦告、又像是怒斥一般地說:「不要這樣!哭有什麼用?挽救當前的局面!」

  盧信正在孟良崮山頭上遭受到強烈的攻擊,炮彈紛紛地落在他的身邊。他在電話裡嘶啞地喊叫著:「師長!我盧信!」

  「怎麼樣?……山頭還在手裡?」張靈甫問道。

  「還在手裡,……暫時不要緊!五十一旅腳下的五二〇、五四〇高地,五十七旅的石山、六〇〇高地統統丟了,局勢危急!我這裡,……師長!你趕快考慮……」

  「抽得出兵嗎?……我的門口,……敵人攻到我的門口!」

  炮彈、子彈的炸裂聲,震斷了他的說話,停頓一下,他暴起臉上的青筋喊叫道:「抽不出兵來?下不來?什麼?……盧信!你是將才!你是我的人!孟良崮山頭交給你!……喂!喂!……你說話呀……喂!喂!喂!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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