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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余老大娘到對房歇息去了,他和阿菊面對著坐了許久,沒有說出一句話來。

  山谷的春夜,靜悄、安寧,象一湖無波的水。

  夜空碧藍無際,星光從窗孔窺探進來。

  在去年四月,阿菊從家鄉到部隊住地高郵城和楊軍結婚,很是草率簡單,沒有今天這樣的鋪陳,結婚一個月以後,阿菊便回到江南去,楊軍就上了前線。時隔一年的現在,竟在這裡團聚,還張燃起紅燈紅燭來,真像是新婚似的。小夫妻倆的心裡都有一種新鮮的歡樂的感覺。阿菊來了半個多月,由於種種原因,他們交彈心曲的真正時會,可說只是今天上午溪邊上的一次;不用說,在楊軍,在阿菊,都是不滿足的。現在,可以滿足的機會來到了,兩顆情深愛篤的心,便火一樣地燃燒起來。

  撩起門簾,進入臥房。一切音響都相約到遙遠的地方去了,在無波的湖水上輕輕回蕩著的,仿佛只是他們兩人心坎裡吐出來的男歡女喜的聲音。

  【四二】

  過了一些時日,天氣漸漸地暖熱起來。

  是一個不大寧靜的夜晚,村子裡正在忙碌地磨面、碾米,路上又開始出現支前的隊伍,牛車轂轂顛顛地走在山道上,吸煙的火光在紛紛的人流裡閃灼著。像是藏在浮雲後面的星星,一刻兒亮起來,一刻兒又暗下去。

  黎青拴好了門,把閃動的燈光安定下來,在面前攤開信紙,她又在給沈振新寫信。

  楊軍他們明天拂曉就要動身,電報今天上午九點鐘剛到,要後方傷癒出院的傷患能到前方工作的立即趕到前方。她要在今天夜晚把信寫好,交給楊軍帶走。她的生理變化,在最近個把月裡顯得很快,甚至使她發生了恐懼。走路是愈來愈覺得困難,坐上半個鐘頭就覺得腸胃和心臟一齊朝下墜,好象孩子就要落地似的。

  阿菊坐在她的身邊,手裡拿著鞋底鞋幫,正在趕忙地錐針抽麻線。抽麻線的聲音,「嗤——」、「噝——」地象風吹視窗的破紙似的,在她的耳邊煩絮著。

  「大概新的大戰又要爆發了!」

  她寫了這麼一句,就擱下筆來,想著。

  前幾天,她接到沈振新的回信,信寫得很簡單,說:「信和鹹菜收到了!」「戰役勝利結束了!」「望你注意身體,不要掛念!」「聽到小楊家裡的事,心裡很難過。」就這樣完了,別的什麼也沒有。他的身體怎樣,生活怎樣,有什麼特別高興的事情等等,統統沒有提到。根據她的猜想,他定是快樂得很的,一個指揮員,他的部隊打那大的勝仗,他怎能不興高采烈?他的身體定然是很健康、很正常的,一個人在心情愉快的時候,總是不大生病的,這個她可以斷定。

  「寫些什麼呢?」她問著自己。上一封信的大半篇幅是寫的小楊和阿菊,這一回……她轉頭看看阿菊,阿菊也正好在望著她,手裡卻還在「嗤——噝——」地抽著麻線。

  「黎同志!這一回,不要在信上寫我們的事情!」阿菊似笑非笑地說。

  「為什麼?」黎青感覺奇怪地問道。

  「阿本、阿鷂全知道我來了!」阿菊撅著嘴唇說。

  「阿本?阿鷂?」

  「楊軍說阿本來信說的。阿本就是秦守本,阿鷂是軍長的警衛員李堯,不曉得軍長的信他們怎麼看到的?」

  「啊?」

  「阿鷂是個機靈鬼,他家離我們家只有三裡地。」

  她看到阿菊忙著說話,又忙著錐針抽線,牙根咬緊,全身使勁的那種神情,禁不住地大笑起來。

  阿菊莫明所以地跟著大笑,笑聲充滿了屋子,連燈光也笑得不住地點頭晃腦,她們兩個人的影子,在牆壁上跟著燈光同時晃動,比她們的嘴巴張得更大地笑了起來。

  黎青在床上躺了一陣,坐起身來,一鼓作氣地寫完經沈振新的信。

  她在信的末尾,用娃娃媽媽的口吻,向娃娃爸爸這樣說:「娃娃就要出世了,也許跟著下一次戰役的勝利一同降生。那麼,新,你就是爸爸了!我們就是雙喜臨門了!」

  她把寫好的信,重看了一遍。

  紙上的字仿佛快樂得要跳躍起來似的,帶著閃灼灼的光亮。她一想到自己快做母親,心裡確是感到快樂和幸福,但當她看到信的末尾,說到娃娃快要出世,卻又感到羞慚。她想把這些字句塗掉,或者重新寫過;可是時候不早了,她也累了,便把信裝進信封裡去。

  「明天一大早就走嗎?」黎青問阿菊道。

  「唔!四點半鐘吃早飯。」阿菊開始上第二隻鞋子,埋著頭回答說。

  「鞋子趕得起來?」

  「趕得起來!」

  黎青拿起做好的一隻鞋子瞧著。鞋底又硬又厚,又結實,麻線納的那樣密,象灑滿了芝麻粒子似的,仿佛永遠也穿不壞它。朝桌上一放,平平穩穩,鞋頭回大,有點上翹,象只肥胖兇猛的小老虎。

  「好!真好!」黎青滿口地誇讚著。

  阿菊從匾子底下又拿出三雙來,樣子和剛做好的一樣,可是比了一比,卻是大小不同。

  「這是怎麼搞的?有大有小?」黎青驚異地問道。

  阿菊的手有些腫痛,停止了做活,兩隻手互相搓揉著,眉毛皺了皺。

  「小楊的腳能大能小?」黎青取笑地問道。

  阿菊指著剛拿出來的三雙鞋子說:「這一雙是給阿本的,那一雙是給阿鷂的!頂大的一雙,他說是送給張華峰的,張華峰我不認得。」

  黎青感動地長叫了一聲:「噢——!」

  「我說就怕來不及,他說,來不及,他的不做,也得把他們三雙做好!」停了一下,阿菊繼續說:「連今天八天,我趕出來了!手都腫了!鞋骨子是乾娘幫我糊的。」

  她們紅腫的手指,放在燈光下麵給黎青看了看。

  「你跟小楊一樣,好強好勝!不怪配成一對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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