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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「他說把送給人家的要先做,還不能做得比他的差。我要就不做,憑心也不能給他做得好,給他朋友的做得壞!」

  阿菊手裡的麻線又抽響起來,不知怎麼,她突然抽得更快更有勁,用一種勞動者樸實的自豪的神態,露著一排潔白的米牙,望著黎青微笑著。不知怎麼的,抽麻線的聲音,在黎青的耳朵裡,覺得好聽起來,象什麼蟲子「噓噓唏唏」地鳴叫似的,又仿佛是合唱隊女低音的尾聲。

  有人急迫地敲門,一聽手心拍在門板上軟松松的聲音,就知道是俞茜。阿菊開了門,黎青生氣似地迎頭問道:「什麼事情這樣急?嚇得我心跳!」

  興沖沖的俞茜,歉然地笑著。

  「護士應當是一個細心、耐性的人,只要她有一點粗心、急躁,她就違背職業對她的要求。」黎青像是大姊對於妹妹那樣親切,又象老師對於她的學生那樣嚴肅地說。

  「炮彈片找到了!」俞茜咕嚕著說。

  「這個東西找到找不到不重要,你把它忘掉放在什麼地方,總是粗心大意的表現。」

  黎青覺得俞茜是個淳樸的熱情的青年,今年才十七歲,很聰明,誰的眉毛一動,她便知道是什麼意思。會做事情,很盡職。可是傷病員對她有意見,說她有偏心:對立過功的,戰鬥英雄,她就和氣,殷勤,對沒有立功的,她就冷淡;對幹部比戰士好;對高級幹部又比中、下級幹部好;有點兒不平等。前些日子阿菊還沒有來,還有人說她對楊軍有同志以外的感情。特別是做事粗心,使傷病員不安,曾經分錯過一次藥,幸虧兩種藥都沒有毒性,沒有發生惡果。和阿菊一比,俞茜的弱點就更加明顯。但是,黎青還是喜歡她,覺得她還年輕,過去沒有受過認真的教育和鍛煉,便趁著這個時候說了她幾句。

  可是,俞茜卻不在乎似的,歪著小臉說:「我放在藥櫥抽屜裡的,那天性子一急,就沒有想得起來。」

  楊軍起了進來,形色很匆忙。

  「信給我吧!」他對黎青說。

  黎青把桌上的信交給楊軍,和悅地關照說:「麻煩你,最好你能自己交給他,有些人喜歡看人家的私信。」緊接著,她又笑著轉口說:「我的信上也沒有什麼,不怕人家看。」

  「不怕?你上次寫給軍長的信,怎麼不給我看?」俞茜吊著眉頭,手指頭點著黎青的酒窩子調皮地說。

  「你還小!」黎青抓住俞茜的手,捏捏俞茜的小鼻子說。

  「你當我不懂?小說上寫的那些信,才有味哩!」俞茜毫無約束地大笑起來,她的笑聲象一群鴨子過河似的,「呷呷」、「呀呀」斷斷續續的。

  楊軍沒有再向俞茜討回炮彈片,可是看到俞茜總是有點不舒坦,便轉過身子要走。

  俞茜從床上跳下來,伸長著手,大聲地說:「給你紀念品!戰鬥英雄!」

  炮彈片還在那個香煙盒子裡,外麵包上了原來沒有的一層淺藍色的布,真像是裡麵包著什麼珍貴的紀念品似的。

  阿菊拿過來解開一看,是齒爪猙獰的一片長長的鐵塊。她呆楞住了,仿佛在哪裡看見過似的。她把披到臉上的頭髮向後一甩,想起了這個東西的形狀,正象楊軍背上的那個懶蠶樣的傷疤。

  「就是它?鑽到這個地方?我的媽媽!」阿菊指著楊軍的肩背,尖聲地驚叫道。

  楊軍見到他的「紀念品」,被俞茜當作珍貴的東西,包上了一層布,便覺得那天對待俞茜的臉色是不應該的了,而且在全病房裡她對他的看護是最盡職的。於是道歉地笑著說:「俞同志!對你不起,我那天態度不好!我明天走了,謝謝你四五個月的照護。」

  到了楊軍面前,她就失去了抗拒的能力,仿佛楊軍有一種魔力迷惑了她,或者有一種法寶降服了她,她竟然承認下自己的缺點,悔過似地說:「是我粗心,是我不好,我對你的看護工作做得不好,你要原諒我!」

  好象孩子一樣,小眼睛出神地看著楊軍的發光的臉,象犯了過失期待饒恕似的。

  「還是我不對!」

  楊軍說了以後,從阿菊手裡拿過小布包來,塞進營長黃弼送給他的小皮包,皮包揣得飽飽的,裡面盡是同志們托他帶到前方去的信件。

  楊軍走出去以後,黎青問俞茜道:「我說你粗心,你不承認,為什麼對楊軍當面檢討呢?」

  俞茜毫不思索地象朗誦詩歌似地說:「人家是英雄嘛!人家跟敵人拚刺刀!人家爬上一丈八尺高的城牆,衝鋒殺敵!人家冰天雪地,游過一道大河,活捉鬼子兵!人家,人家比武松打虎還要勇敢,人家,……你呢?我呢?」

  她的眼睛直望著黑漆漆的屋樑,嘴裡還在不停地說:「人家!你呢?我呢?……」她科是沉入在迷巒英雄的美妙的夢海裡了。俞茜的眼角上流下了淚水,流到紅紅的腮上,流到白白的頸項裡,淚痕象滴下來的蠟燭油似的,發著光亮。

  這使黎青非常吃驚,感到從來沒有過的那樣過分的吃驚。

  阿菊看到俞茜落淚,手裡的麻線「嗤——噝——」的響聲停頓了許久、許久。

  屋子裡沉靜了好一會兒。

  心情惶惑的阿菊走到俞茜身邊,勸慰著說:「俞同志!他這個人的脾氣不好,對我也常常這樣。你別難過!」

  逾茜還是躺在黎青的身旁,望著屋樑出神。

  黎青笑笑,向阿菊擺擺手,手勢的意思是:「你弄錯了!她不是怨恨楊軍的!」

  雄雞叫過頭遍,天不早了。

  黎青又寫了一封給姚月琴的信。

  阿菊的鞋子趕成了,把八隻小老虎在桌上排成一隊,得意地欣賞了一番,仿佛母親端相她的娃娃似的,她開心地笑了一笑。然後把鞋子和黎青給姚月琴的信一齊放到針線盒裡,回到她的乾娘家裡去。

  夜風輕輕地拂著她的黑髮,送給她一陣涼爽舒適的快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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