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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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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四一】 為了躲避在梅福如創作的一幕喜劇裡扮演窘困的主角,楊軍從病房裡出來以後,便悄悄地溜到營長黃弼休養的小屋裡來。黎青也在這裡,她坐在黃弼床前的小凳子上,手裡拿著紅綠絨線,替她快要出世的娃娃結著小帽子。楊軍進來的時候,營長黃弼正在跟黎青談著他在魯南看過的話劇《第五縱隊》的內容,楊軍覺得很有興趣,便也坐下來靜心地聽著。 黃弼的傷很重,頭部綁著石膏,說話顯得很艱難,但他的精神很好,慢慢地講著,手還不時地做著劇中人的動作。這個故事說完,接著又說起盡是十多歲少年兒童組成的娃娃劇團演出京戲的情形,黎青和楊軍都看過娃娃劇團的表演,黃弼談著,他們也和著談著。一直聽到、談到天近黃昏,在黃弼屋裡吃了晚飯,楊軍才和黎青一同離開黃弼的住處。 楊軍以為梅福如創作的一場戲給他躲掉了,心情平靜地回到病房裡,打算把背包拿到出院傷患的住處去。可是背包不在床上。他問陳連,陳連說可能給誰送到出院傷患的住處去了,找梅福如,梅福如不在,他便到出院務員的住處去查看,住處的屋子裡一個人沒有,大家都在外面場心裡談笑、做遊戲,他把地鋪上所有的背包仔細查看一下,始終沒有見到他的被包。於是又走出屋子。轉臉一看,隔壁余老大娘家門裡門外擠著好些大人、孩子們,他剛走到門口,孩子們便跳著嚷叫起來:「來了!來了!新郎來了!」 「不是的!新郎怎不穿件新衣裳?」 「是的!是楊班長!」 一個小男孩跑上來拉住他說:「楊班長!做新郎,給點糖我們吃!」 余老大娘聽到楊軍來了,便連忙走到門口;但是楊軍已經掙開孩子們的包圍,紅著臉跑走開去了。 這時候,天已經黑下來,村上人家點起了燈火,余老大娘家的燈火,顯得特別明亮,大門敞開,光亮照得很遠。 在黎青門前路邊的一排棗樹下麵,楊軍和梅福如走了對面,楊軍正要開口,梅福如卻敲著拐杖十分急躁地說:「你躲到哪裡去的?害得我一條腿東簸西顛,張家找,李家尋!存心叫我不下臺是不是?」 「你這個做法不對!」楊軍責備著說。 「怎麼不對?」梅福如倚在樹上,伸著脖子,瞧著楊軍惱慍的臉色問道。 「你是叫我犯錯誤!」楊軍板著臉大聲地說。 「犯什麼錯誤?」梅福如反問道。 「前方打仗,我在後方……」 「打仗!打仗就夫不夫妻不妻啦!」 「總歸不大好!」 「什麼不大好?打的是勝仗,又不是敗仗!就是打敗仗,夫妻就該不團聚,就該冤家不碰頭?」 「大家不議論?」 「議論什麼?堂堂正正,名正言順!正正式式的夫妻,一不是拐帶民女,二不是私配情人!怎麼議論?哪個胡言亂語,惹得我拐杖發癢,敲他的腦袋!我跟留守處主任、指導員報告過了,剛才又報告了黃營長,他們都同意。你怕天、怕地?怕神、怕鬼?你說我做的不對,首長,同志,都說我做的對得很!」 楊軍沉默著,心裡的波浪漸漸地平緩下來。他靠近到梅福如的身邊,低聲地感激地說:「你回去吧!」 「我送你去!」梅福如推著楊軍的身子說。 「你先回去!不要你送!」 「不是我擺老,你到底比我小幾歲,臉嫩!」 「你走吧!」 梅福如實在有些疲累,吸著了煙,猛猛地噴了兩口濃霧,便撐著拐杖,向病房慢慢地走去。在病房的轉角處,他又不放心地回過頭來,伸頭瞪眼地望著棗樹下麵。棗樹下面的楊軍仿佛在打打身上的塵土,理著衣裳,接著,他的影子移出了棗樹蔭,走向余老大娘的門口去。直到楊軍走進余老大娘家的門裡,梅福如才哈哈地放聲笑著,回到病房裡去。 楊軍簡直呆楞住了,余老大娘包著新的黑頭巾,穿著一件帶繡藥邊的古色古香的褂子,滿臉是笑,親熱地拉著他的膀子。恍惚間,他仿佛看到了他的慈祥的母親。房門上,貼著紅紙方和一張胖娃娃年畫,房門口掛上了大半新的門簾。把門簾一撩,一張大炕上攤著他的毯子和白被單,上面擺著一床大紅棉被。這等情景,楊軍完全沒有想到,他感到氣氛過於濃郁,有點受容不住,但同時又感到從來少有的溫暖祥和。他看看自己身上,穿的是平常的軍服,跟屋子裡的情景很不協調,不像是劇中的主要人物,而只像是前來參觀別人婚禮的人。 「大娘!這是幹什麼?」楊軍紅著臉問道。 余老大娘睜大著昏花的但是發亮的眼睛,像是第一次看到楊軍,在楊軍周身上下打量又打量,從頭上看到腳下,然後露著脫了牙齒的紅牙板笑著說:「我招了上幹女婿呀!」 「我認給你做乾兒子吧!」楊軍象對母親說話一樣地說。 「嘿嘿!嘿嘿!」余老大娘只是不住聲地笑著。 楊軍直的感到窘困,再也找不出別的適當的話來說。只好大娘笑著,他也笑著。 老大娘點起了一支紅燭。紅燭的紅光,調皮地在他的紅紅的臉上搖來晃去。 他幾乎流下淚來。 「我們結過婚了!」他對老大娘說。 「我知道,老梅跟我說了。這是我們山東的風俗。」老大娘笑著說。 阿菊來了,打扮得很象個新娘子。從家鄉來到這裡以後一直沒有穿過的魚白色的褂子,一條淺藍色的褲子,肥瘦適當地穿在各部分長得很是勻稱的身上,鞋子是前幾天穿過的鞋頭上繡著小蝴蝶的那一雙,顯然是穿過沒有幾次,和新的一樣,小蝴蝶像是要飛起來似的。頭髮修整得很好,是黎青給了她一個雞蛋,教她用蛋清洗過了的,每一根髮絲都清朗朗的發著亮光。她朝屋裡一走,老大娘就抓住她的溫熱的結實的手,把她拉到燭光面前,像是初次見面,對她笑著,相著,稱讚著:「好長的眉毛喲!雙眼皮,唔!五官長的多適稱!樂意嗎?做我的幹閨女?」 阿菊紅了臉,不住地笑。望望楊軍,楊軍點點頭,她也就大聲地笑著喊了一聲:「乾娘!」 余老大娘從袖子裡拿出個紅紙包兒,塞到阿菊手裡,說道:「這是乾娘給你的,幾個長生果、紅棗。」 乾娘緊緊地抱著乾女兒,乾女兒也就倒在乾娘的,「咯咯咯咯」地笑著。 好心的「臘梅花」辦的這件事情,在短促的時間裡,做的這樣周到,余老大娘這等善良的心腸,使楊軍突然地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局面;他驚奇、窘迫、惶惑不安,但又喜悅、愉快、感到幸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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