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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「我走了,你……」

  阿菊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子,不是樂於在別人憐憫之下過生活的人,他沒有把替她擔心的話明白地表露出來。

  阿菊早就知道楊軍要到前方去。萊蕪大捷的消息傳來之後,她看到楊軍那種歡天喜地的情緒,和因為沒有參加戰鬥,跺腳懊喪,怨這恨那的樣子,她很同情他,樂於他很快就到前方去。她前幾天就對楊軍說過:「你從前參軍,我贊成,你當了英雄,很多很多人都稱讚你、喜愛你,我也有光彩,我還能拖你的後腿?我來找你,就是為的要你上前線報仇殺敵!」她很愛惜楊軍,不願意楊軍為了留戀她,在後方多留一天兩日,落得人家說他給小媳婦拖住了後腿。她也愛惜自己,不願意在楊軍面前稍稍地表現出她有什麼難處、痛苦、不安,影響到他的情緒,也不願意給閒話人家說,承擔拖丈夫尾巴的壞名聲。但是,楊軍負過傷,肩背上的疤痕,深刻地印在她的心眼裡。楊軍這兩天只是催她縫呀洗的,今天又特地跑到五六裡外的地方去趕集,買來了鞋料,叫她趕緊做鞋子,她的心又禁不住地慌亂起來,明亮的眸子便漸漸地模糊起來。

  「我?你不要管!」她的話說得很響,但卻抑制不住地帶著顫聲,眼裡跟著滲出了淚水。

  「有什麼困難?在這裡生活過得來?」楊軍輕聲問道。

  「有吃、有穿、有活做。過得來,沒困難。」她說得很爽快。間隔了一下,她揩去眼淚,接著說:「不要擔心我!好呆多呆幾天,不好呆少呆幾天。你走,我也走!」

  「走?到哪裡去?」楊軍驚異地問道。

  「回天目山去!」

  「反動派不害你?」

  「我不怕!我當遊擊隊去!」

  「遊擊隊?我們的遊擊隊?」

  「說得活靈活現,一共八十三條好漢,裡面有兩個女的,雙胞胎兩姐妹,十八歲;都能雙手開槍。」

  「真的假的?」

  「聽說打過反動派的汽車,繳了一門小鋼炮,捉了九個俘虜。」

  「真想回去?」楊軍沉思了一陣,問道。

  阿菊點點頭,微笑著說:「真的!好不好?」

  「真的也好,假的也好。我不管!」

  「那我明天就走!」

  「怎麼走法?」

  「我能來,就能去!凍不壞,餓不死!」

  阿菊說的玩話,但卻像是真的一樣。像是撒嬌,又像是逞性子,她在用心眼兒試探著楊軍,是不是捨得讓她走。楊軍仿佛沒有識破她的心眼兒,呆呆地看著她。在他的感覺裡,她比過去堅強得多,她的身上增長了女丈夫的氣概。「布給你,鞋子你自己做吧!」她把鞋布擲到他的面前,冷著臉說。

  楊軍把鞋布又擲還給她。

  她又把鞋布擲到楊軍手裡。

  在楊軍又拿起鞋布擲給她的時候,她抓住了鞋布。於是他抓著鞋布這一頭,她抓著鞋布那一頭,兩個人互相拉扯推攘起來。

  年輕的夫妻仿佛回到了初戀的時候,在山下竹林旁邊打鬧逗樂的生活情趣裡。

  「要走,我們一道走!」楊軍板著臉說。

  阿菊突然一驚,水濕的眼睛直望著楊軍。

  「你!你也回江南去?」她驚懼地問道。

  「唔!」

  「真的?」

  「唔!」

  「我……我沒有……這個意思!」阿菊顫抖著身子,臉色皙白,哭泣般地說。

  楊軍卻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裡。見到阿菊神態不安的樣子,起先驚異了一下,後又淡淡地笑了起來。

  「你要走,我不走,怎麼辦?」楊軍又沉下臉來說。

  阿菊感到了溫暖,定下心來,微笑著。

  楊軍告訴她,他在昨天晚上,把她要求參軍的事跟留守處主任談過,留守處主任已經批准她正式參軍,她將和他一樣,成為解放軍的一個戰士。

  「是嗎?」阿菊站起身來,興奮地問道。

  「是的!主任要當面跟你談談。」

  阿菊用力地把楊軍拉站起來,問道:「也發軍衣給我?也有這個?」她指著楊軍胸前「中國人民解放軍」的胸章問道。

  「都要發的!」

  阿菊樂得幾乎跳了起來,身子挺得很直,驕傲地笑著,和楊軍並立在一起。

  時近中午,炊煙在山谷裡向山頂攀緣而上,和乳白色的雲漸漸地聯結起來。

  在溫暖的陽光下面,他們走回村子。在路上,楊軍說:「隔兩年,部隊打到江南,我們兩個不就一道回去了嗎?」

  阿菊端著一盆洗好了的衣裳,腋下挾著鞋布,腳步輕快地走著,默默地笑著。

  「四雙鞋子,包管在你動身以前做好!要多做,你去買料子來!」在村子口頭,正要分手各回自己住處的時候,阿菊大聲地對楊軍這樣說。

  【四〇】

  「俞同志!把我的紀念品還我吧!」

  當俞茜走到面前的時候,坐在床上的楊軍突然地說。他伸過一條臂膀,攔住手裡捧著藥盤子的護士俞茜的去路。

  「紀念品?」俞茜有點茫然,沉下臉來問道。

  「是啊!你說替我保存的!」

  俞茜昂起頭來,鎖著兩葉濃黑的眉毛,竭力地回想著,藥盤裡的藥瓶、玻璃杯,發著微微震響的「當當」聲,仿佛在替她焦急似的。

  「你忘了,我沒有忘!在你那裡休養四個多月了!」

  「等我把藥送給他們吃了再說吧!」

  俞茜一邊走著,嘴裡一邊喃喃著:「紀念品?」

  俞茜送過了藥,端著一盤空瓶、空杯子徑直地走了出去。

  好象欠了賬害怕討還似的,她沒有從楊軍面前經過。

  楊軍的眼睛在病房裡巡視了兩三遍,沒有看到俞茜的影子。於是,一面收拾東西,打著背包,一面自言自語道:「弄丟了可不行!」

  不知是誰在牆角上送過一句話來:「不能比阿菊更寶貴吧?」

  楊軍低著頭沒有答理。

  「你出來當兵,怎麼也把她丟了的呢?」有意挑釁的聲音又從牆角上跳躍過來。

  對待這些同志的戲謔訕笑,楊軍已經有了經驗。他的辦法是「由你說去!」他知道:還一口,他們就不是一發一發地放步槍,而是要連發連放地打起機關槍來的。

  他們都很喜愛楊軍,也很喜愛阿菊,並不象對待別人那樣放肆,說一些粗野難聽的話。大概是因為楊軍要走,再不逗弄幾句,便沒有機會了,便你一言、我一語地說笑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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