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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一】

  灰暗的雲塊,緩緩地從南向北移行,陽光暗淡,天氣陰冷,給人們一種荒涼寥落的感覺。

  漣水城外,淤河兩岸醬黃色的田野,寂寞地躺著。

  開始枯黃的樹林裡,鳥鵲驚惶地噪叫著,驚惶地飛來飛去。這裡特有的楝雀①,大群大群地從這個村莊,這個樹林,忽然飛到那個村莊,那個樹林裡去,接著,又從那個村莊,那個樹林,飛到遠遠的村莊、樹林裡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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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①楝雀,狀似白頭翁鳥,但比白頭翁鳥肥大一些,吃楝樹棗子,窠巢砌在楝樹上。

  淤河堤岸的大道上,平日過往不斷的行人、旅客,商販的車輛、騾馬也絕跡了。南城門外,那棵出生了二百四十年的高大的巨傘般的老白果樹,孤獨地站在淤河邊上,在寒風裡搖曳著枯枝殘葉,發著唏噓的嘆息聲。

  這是深秋初冬的時節。高粱、玉米、黃豆已經收割完了,枯黑的山芋藤子,拖延在田裡,像是一條條長辮子。農場上大大小小的一堆堆高粱稈、豆秸,寂寞地蹲伏在那裡。聽不到雞啼,看不到牛群,趕牛打場或者進行冬耕的農民們悠揚響亮的咧咧聲,也好幾天聽不到了。

  戰爭降臨到這個和平生活的地方。

  在一周以前攻到漣水城下被殺退的蔣介石匪軍整編第七十四師①,開始了第二次倡狂進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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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①七十四師系原七十四軍整編而成,相當於原來的軍。下轄三個旅,旅相當於原來的師,旅下轄三個團。

  這第二次進攻,十分猛烈,敵人施展了他們的全力。十架、二十架、以至三十架一批一批的飛機,從黎明到黃昏,不停地在漣水城和它的四周的上空盤旋、轟鳴。炸彈成串地朝田野裡、房屋集中的所在和樹林裡投擲,一個煙柱接著一個煙柱,從地面上騰起,卷挾著泥土,揚到半空。大炮的轟擊,比飛機的轟炸還要猛烈。有時候,炮彈象雷暴雨般地傾瀉下來。房屋、樹木、花草,大地上的一切,都在發著顫抖。

  蘇國英團八連四班班長楊軍和他的一個班的戰士們,守備在戰壕的掩蔽部裡,已經兩天半了,一個手榴彈還沒有打過,步槍子彈每人補足了八十發,除去昨天上午,飛機飛得實在太低,翅膀幾乎擦上了白楊樹梢,戰士張華峰覺得它過於張牙舞爪,欺人太甚,對著飛機翅膀上「青天白日」的徽記打了一槍而外,大家都還一發未動。

  「這打的什麼仗?我還是頭一回!」斜躺在掩蔽部裡的戰士秦守本,氣悶地說。

  「這是炮戰,最新式的!」坐在他身邊的張華峰說。

  「炮戰?我們的炮呢?」秦守本拍拍手裡的步槍,問道。「是好漢,到面前來幹!蹲在老遠放空炮,算得什麼?」機槍射手金立忠氣憤地自言自語著。

  「不要急!他們總是要來的!」班長楊軍正在擦著刺刀,對金立忠說。

  秦守本眨眨紅紅的眼睛,向班長望望,嗟歎了一聲。

  楊軍覺得秦守本的情緒不好,把他手裡的刺刀,在掩蔽部的土牆上刺了一下,說道:「我們的刺刀、子彈,不會沒事幹的!有一天,我們也會有大炮!」

  正在說著,一顆榴彈炮彈在離他們四、五十米的地方,轟然炸裂開來,他們蹲著的掩蔽部頂上的泥土,「嘩嘩沙沙」地震落下來。在他們附近,緊接著又落下了五發炮彈。彈藥手周鳳山枕在彈藥箱上的頭,給震得跌到地上。秦守本的耳朵,雖然塞上了棉花,卻仍然感到震痛,他把身子趕緊縮到掩蔽部的裡角上去,兩隻手掌緊按住他的兩個耳朵。

  「新兵怕炮,老兵怕機關槍。你是新兵?」張華峰忍住笑聲,向秦守本問道。

  「呃!說實話,機關槍我不在乎,這個『老黃牛』①我倒真有點心跳得慌!」秦守本回答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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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①戰士們把大炮叫做「老黃牛」。

  戰壕裡陡然緊張起來,五班、六班的陣地上,傳出了叫喊聲。

  楊軍伸頭到掩蔽部門口外面望望,五班門口躺著兩個戰士,一個已經死了,他的頭部埋在泥土裡。一個受了傷,身子斜仰在塌下來的土堆上,兩條腿搭在折斷了的木頭上,頭頸倒懸在土堆子下面,楊軍認出那是年輕的戰士洪東才。六班掩蔽部的外面,三個戰士正抬著受了傷的六班副班長沿著壕溝運送出去。

  楊軍的心緒有些紛亂,他的掩蔽部,沒有被敵人的炮彈打中,他感到幸運;同時,他也感到敵人的威脅漸漸地逼近了身邊。「只是坐在這裡挨打嗎?」他很想帶著他的全班,沖到戰壕外面去,和敵人廝殺一番。他咬著嘴唇回到掩蔽部裡,當他看到秦守本緊緊地抱著腦袋,把身子縮成一個團團,擠軋在掩蔽部的最裡邊,敵人的炮彈又在紛紛傾瀉下來,他的「沖出去」的念頭,又馬上消失了。

  「怎麼樣?」張華峰低聲問道。

  楊軍輕輕地搖搖頭。

  「五班門口吵吵叫叫的,為什麼?」

  張華峰又問了一句,同時爬起身子,起到掩蔽部外頭去看看。楊軍一把將他拉住,說道:「把我們的工事,再加加工!」

  戰士們意味到鄰班的工事吃了敵人的炮彈,同時仰起頭來,觀察著掩蔽部的上頂是不是牢固。秦守本的兩隻沾了泥土的手,從腦袋和耳朵上勉強地移了下來,但隨即又按到胸口上去。他冷冷地說:「迫擊炮彈,三顆、五顆不在乎。榴彈炮彈麼,我看,你們不要說我膽小,一顆就夠了!」

  乘著炮彈稀疏,飛機從頂空剛剛迴旋過去,他們在掩蔽部的頂上複上了半米多厚的泥土,掩蔽部門口的矮牆也加厚了一些,並且攔上了一棵粗大的樹幹。

  整整一天,依仗著飛機大炮的敵人,前進了三公里。就是說,敵人的前鋒部隊,距離楊軍他們守著的第一線陣地,還有十二公里。照這樣的速度計算,如果還是癡貓等死鼠一般地守在戰壕裡,必須在四天以後,才能跟敵人見面交鋒,楊軍他們的刺刀,才有濺上敵人血跡的機會。打慣了出擊戰的部隊,變換到陣地守備戰,精神上是一種痛苦的折磨。時間在睜眼的睡眠中過去,看不到敵人的影子,傷不到敵人的皮毛,在楊軍他們看來,這不是戰鬥,說是戰鬥,也是一種令人嘔氣的戰鬥。

  叫人振奮的消息終於來了。

  在當天的夜晚,他們奉令舉行第一次出擊。

  沿著淤河灘向前摸進,河水嘩嘩地流著,像是悲憤的低訴。夜空裡,繁星綴滿藍天,較之置身在不見天日、身子不能立直的掩蔽部裡,這時候,他們真是回到海闊天空的世界裡來了。秦守本特別顯得活躍,他的一隻手握著上了刺刀的步槍,一隻手拿著手榴彈,他心裡說:「這種打法,我死了也甘願。」河灘上沒有路道,潮水剛退下去,灘邊又爛又滑,腿腳不時地陷到灘淤裡去。

  二排長陳連帶著五、六班,繞道堤西的田野前進,楊軍的一個班,分成兩個戰鬥小組,沿著河灘正面襲擊敵人。在堤上一個獨立的飯棚子跟前,他們發現了敵人,正要撲將上去,敵人的湯姆槍卻搶先開起火來,子彈從他們的頭上掠過,穿入到河水裡,發出嗤嗤的聲音。金立忠一個快步,沖上河堤,機槍的兩隻爪子抓住一個被砍伐了枝幹的楊樹根子,隨即噴出鮮紅的火花,射出了密集的連續的子彈。一個班的敵人,被打倒了三個,摔倒在堤邊上,有一支湯姆槍,從死了的兵士手裡,飛到離屍體五步以外的地方,繼續把它肚裡的幾發子彈打完。沒有死的敵人,就慌亂地回頭狂奔,嘴裡發出聽不清字音的慘呼悲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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