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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訂本序言


  孟良崮戰役勝利結束的第二天上午(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七日),在我們住村口頭,我看到從山上抬來的張靈甫的屍體,躺在一塊門板上。當時,我有這樣的想法:從去年秋末冬初,張靈甫的七十四師進攻漣水城,我軍在經過苦戰以後,撤出了陣地,北上山東,經過二月萊蕪大捷,到七十四師的被消滅和張靈甫死于孟良崮,正好是一個情節和人物都很貫串的故事。後來,我有過把這個故事編織起來寫成文章的想頭。差不多日裡、夜裡、風裡、雨裡,都要行軍打仗,就是戰後休整,也很少空閒,實際上,我們的工作,不打仗的時候,常常比打仗的時候還要忙,哪裡還有工夫和心情寫什麼文章。大概是兩個月以後,在夜渡朐河的時候,連寫好的幾十頁筆記,和收集來的一點資料如幾張七十四師的《士兵報》也丟掉了。

  不知是什麼緣故,筆下寫不成,心裡卻老是想寫,有時候,竟打起腹稿來,仿佛著了迷似的。

 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裡,部隊住在廈門島上,戰事基本結束了。可能是看到了大海的波瀾,我便理起了已往的斷斷續續的思緒,打算真的動起筆來。可是,種種顧慮,擋住我的去路。到三年以後的春天,才硬著頭皮寫好了故事梗概和人物詳表。由於缺乏那麼一股幹勁,使得我在創作道路上步子走得很慢,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裡,我不但從腳步慢到停腳不前,而且下決心不幹這件自不量力的重活了。在別人,可能早就寫了出來,而我呢,直到又一個三年以後的春天,才以一種試試看的態度開步走。雖說醞釀、思考的時間比較長,又有那麼現成的很富有文學意味和戲劇性的故事骨胳,作為進一步進行藝術結構的依託,自己又是在這個戰鬥歷程裡生活過來的,心裡自也有了一點數,自認還不是輕率從事;但把那麼一個戰鬥故事寫成長篇小說,總還覺得是在幹著一件冒險的事情。

  我曾經多次反復地考慮過,並且具體地設想過:不管戰爭史實,完全按照創造典型人物的藝術要求,從生活的大海裡自取所需,自編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,免得受到史實的限制。也許是我的藝術魄力太小,我沒有這樣做。我認為萊蕪戰役、孟良崮戰役都是戰爭藝術中的精品、傑作,毛澤東的戰略戰術思想,在這兩個藝術品上煥發著耀目的光華色澤。就是我軍受了挫折的漣水戰役,到後來,也起了成功之母的積極作用。我珍愛它們,我覺得文學有義務表現它們。我又認為:透過這些血火鬥爭的史跡,描寫、雕塑人物,既可以有所依託,又能夠同時得到兩個效果:寫了光彩的戰鬥歷程,又寫了人物。看來,我不是寫戰史,卻又寫了戰史,寫了戰史,但又不是寫戰史。戰史仿佛是作品的基地似的,作品的許多具體內容、情節、人物活動,是在這個基地上建樹、生長起來的。

  這樣寫法,歷次戰役的基本情勢和過程,不能不是有根有據的真情實事,而故事裡的種種細節,則可以由作者自由設計、虛構。因而寫到我軍的野戰軍領導、指揮人員如陳毅司令、粟裕副司令,敵人的高級將領如李仙洲、張靈甫等,便用了真姓名。敵我兩方的大多數人員和人民群眾,就由作者給他們起了名字。如我軍方面的沈振新、丁元善、梁波、劉勝、陳堅、楊軍、華靜、阿菊、葛成富,敵人方面的何莽、張小甫,等等。在寫作過程裡,我感覺文學賦予我的創作上的自由權利,我是充分享受和使用了的。史實不但沒有限制和束縛我,反而支持和方便了我,使我能夠沿著一條軌道,比較順利地走完了這一段寫作路程。

  的確,我感到吃力、緊張。有時候,心跳得厲害,有時候,夜不成眠。睡到深夜,忽然夢中醒來,想起了一個什麼情節,或者對已經寫好的字句,覺得需要進行補充、修改,便從床上披衣而起,扭亮了燈,又臨時寫了一點,是有過好多次的。自然也跟大家一樣,我更多的感覺是歡樂和幸福。特別是在這本書終於脫稿以後。毛病總是有的,我自己深深知道,以我自身的條件,寫這樣的作品是不相稱的;以這樣的寶貴歷史題材,作為我寫作的實驗的物件,我感到簡直是一種罪過。直到現在,書已出版了兩年,我的心情,還常常覺得沉重、不安。但是,我也快樂,我覺得歷史、生活、今天的時代、社會,給了我極其優厚的待遇,哺養了我,教育了我,使我能夠享受到寫成我的第一本長篇小說的幸福。

  我感激我們的党,領導了勝利的革命戰爭,又給了我通過文學形式再現戰爭生活的機會和條件,並且在我寫作過程中,殷切地母親般地關心我,經常地給我既原則又具體的種種指點。我感激打敗了強敵的那些革命的人民、人民戰士和勇敢的、高尚的、忠誠於黨和共產主義事業的英雄,象沈振新、丁元善、梁波、劉勝、石東根、楊軍、秦守本、張華峰、王茂生、安兆豐、張德來……華靜、黎青、姚月琴、錢阿菊、葛老大娘、張老大娘、阿菊的乾娘余老大娘,等等。他們為了工人階級和廣大人民,創造了輝煌勝利,建立了豐功偉績。他們在生活裡感動過我,以他們的卓越的行為、品德影響過我,而又被我當作了書裡的主人公和寫作物件。對於他們,我又十分慚愧,因為我在雕塑他們的形象的工作上,有時候,顯得手不應心,有時候,連心也顯得愚鈍,因而使我的工作成效,遠未能達到我所想像的和許多人所期望的那種地步。我寫了敵人,其中著重的寫了一個張靈甫。張靈甫這個匪徒,是反動頭子蔣介石手下的一員健將,有豐富的反革命戰爭的經驗、才智。他倡狂已極,反動透頂。他驕縱、冷酷、矜持、虛偽、狡詐,他率領他的七十四師直下淮南、淮北,兩次進攻漣水城,在萊蕪戰役裡,李仙洲當了俘虜和李仙洲的五萬多人馬被殲滅的悲慘教訓,他竟傲然拒絕接受,膽敢深入沂蒙山區的我軍腹地。在孟良崮被殲就戳,自然是他的部隊和他本人應得的結果。為了傳之後世和警頑懲惡,讓大家記住這個反動人物的醜惡面貌,我在他的身上,特意地多費了一些筆墨。有人說,寫敵人應當寫得狠一點,以顯得我們的英雄人物的本領更高。這個意見,是正確的。其實,我們的敵人本就是又狠又毒,並且比我們強大得多的,我們只須按照真實的面貌去再現他們,也就夠了。譬如對張靈甫和吐絲口戰鬥裡逃走了的那個何莽,能說我在描繪他們的形象上,作了多大的誇張?是我有意把他們寫得狠了一點?多年的戰爭歷史教育了我們:對於我們的敵人,應當蔑視卻又必須重視。我想,在我們的作品裡,一旦要他們出現,就要對他們著意地真實地描寫,把他們當作活人,挖掘他們的內心世界,絕不能將他們輕輕放過。

  「愛情是永恆的主題」,有人這樣說。我寫了愛情,但我不是把愛情作為主題的。在客觀生活裡,愛情有份,戰爭的時候也不例外。生活裡有愛情,就可以寫愛情,當然是對的。生活裡有愛情,忽略它,不寫它,那也未為不可。寫,不寫,聽作者自由抉擇,這在我動筆以前,就理解到的。我在這兩者中間徘徊過。大概是由於聽到有些人說過寫軍隊、寫戰爭就不能寫愛情,有些人說過緊張、艱苦的鬥爭裡,哪有人談愛情之類的話,想證明一下事實不是那樣,把戰爭時期的生活比較全面地反映出來,表示寫戰爭生活的同時,也不妨寫點愛情生活,我便描畫了沈振新與黎青、梁波與華靜、楊軍與錢阿菊他們之間的一些生活中的微波細浪。既然寫了,也就只得寫了。「經一事,長一智」,事後檢視一下,在這個方面的破綻,也許比別的方面要明顯一些。我覺得,我確是沒有寫得恰到好處。有多寫了幾筆之處,有寫得不大合乎人物當時所處的情況之處,也有,可以這樣寫,而我那樣寫了。就全書全文來說,涉及愛情生活的分量,雖不算多,但還可以再少一些。為了回答好些同志的關注,便補救了一下,在前次和這次的版本裡,對這一部分,都作了一些改動。

  在作品的其他方面,也還有我所難以避免的和可以避免的敗筆,不一一細說了。

  這本書出版前後,關心我的同志們,曾給我許多説明,提供有關資料,提過很多寶貴的意見,對我這本書的寫成和進行修改、加工、今後的創作活動上,都有莫大益處。

  一九四九冬是難忘的奠定革命基業的一年。中國人民解放戰的勝利結束,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,不覺十年了。

  十年來,風展紅旗,激流滾滾,六億五千萬勤勞勇敢的人民邁步直前。哪個方面都在經過火熱的鬥爭之後,獲得了豐碩的成果,就象十年以前的萊蕪、孟良崮、遼沈、平津、延安、淮海等等偉大的勝利的戰鬥那樣。

  我們的心情舒暢,我們的生活多彩而幸福。

  看到美好的今天,瞭望更美好的明天,我不禁想起了在風裡、雨裡、炮火紛飛裡苦戰惡鬥的昨天,更不禁想起了那些勇敢的、忠誠於黨和共產主義事業的英雄戰士。

  記住昨天的戰鬥生活,對於我,是永遠的;只要還在活著的時候,都是必要的。因為它已經給了我、今後還將給我以前進的力量。

  為的表白一下心情,更為的紀念偉大的建國十年,說了上面一些話,並作為這次修訂本的序言。

  吳強

  一九五九年五月於上海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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