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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張嘉慶冷笑了一聲說:「嘿!給我站崗?背著門扇取布,我沒有這麼大牌子!」說著,他瞪起眼睛,頭髮直想乍起來。

  崗兵以為他瘋狂了,嚇得渾身起了雞皮,抖顫著。不一會工夫,一個穿著白衣白裙,戴著白帽的女醫生,帶著護士,扭搭扭搭走進來。走到病床跟前停住步,看著護士試了體溫,換了藥,打了針。她凝神看著天花板,在懷裡劃著十字,默默祝禱:「耶穌基督……」就走開了。

  張嘉慶一聞到女人的氣息,就皺起眉頭,閉著眼睛。他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氣味,說是香水,不象香水,說是肥皂,又不象肥皂。又暈暈眩眩地睡了一覺,做了幾個破碎的夢——散傳單、宣傳集會、街頭演說、員警追襲……說不清做了多少夢,經過多少次的心驚膽戰。

  到了黃昏時候,他第二次醒來,覺得頭腦清醒了一些。翻過身,看太陽壓住西山,紅得象一隻番茄。夕陽照著洋槐樹,照著屋頂,照著墓地,從樹葉的夾隙裡,可以看得見有人在墓地上送殯。一輛騾車載來十幾口棺材,兩個人抬起,一口口扔到墓坑裡。棺木入葬了,沒有愛人和孩子們,沒有友人送葬。沒有儀式,沒有音樂,沒有花圈,只有黃昏的夕陽伴著暮影……

  他看著看著,淚水不由得流出來,充滿了眼眶。他又想起,那是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,這個錯誤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,失去了多少戰友,他們為了自由解放的事業流盡了鮮血,倒下去了。他搖搖頭,悔恨自己:「為什麼不同意江濤的意見,把戰友們分散到鄉村裡去,從這一座農民的小屋,走到那一座農民的小屋,把抗日的種子撒在廣闊的土地上。等待時機一到,各人帶著一群戰友們走了來,同志們久不見了,握著手說說笑笑。鬥爭勝利了,鄉村裡有了政權,抗日工作就成了合法的……如今,儘管說戰鬥是英勇的,可是也沒躲過敵人的屠刀。戰友們再也不能見面了,黑暗的日子在等待著……

  這時,小禮拜堂裡低沉的風琴聲又響起來,唱詩班又開始歌唱了。

  張嘉慶的淚只有向心裡流著,說不盡的悲痛。江濤的面影又移到他的眼前:濃眉、大眼,努著眼睛看著他。他覺得慚愧,用不著判斷,當時是一種盲動思想支持他,使他懷著對立的心情,講出和江濤對立的話。只是勇往直前,卻不認識環境。沒有恰當的對策,盲目行動,就沒有鬥爭的勝利!如今一場慘案,把影響傳給後來的人,一代、兩代、三代……無數青年學生們,永遠銘記失敗的教訓,追隨著烈士們的血跡前進。青年人永遠記住:他們有堅定的意志,崇高的理想,他們勇敢不怕犧牲。他們站在抗日戰爭的最前列,奮不顧身地和敵人搏鬥,可是由於敵人的強大、兇暴,他們暫時失敗了,有些同志倒下去了……

  他想著,淚花濺在枕上,泡濕了臉頰。在睡夢裡,覺得有一隻溫涼的手掌,放在額上,睜眼一看,是年輕的女醫生,就立刻把眼睛閉上。女醫生屏息甯神,不說不笑,閉著嘴唇,謹慎地執行她的職務。見張嘉慶臉上有淚,輕輕地問:「好好兒的!哭什麼?」

  張嘉慶擦乾了眼淚,說:「痛得不行,哎!活不成了!」

  女醫生在懷裡畫著十字,說:「耶穌基督……好好兒的!沒傷筋,沒動骨,你養息幾天就好了。」

  正在說著話,牧師挺著大肚子走過來。這人五十多歲,穿著西服革履,胖胖的,兩撇短胡髭。隔著窗子,用陰森森的眼睛看著,見女醫生安慰他,斜起白眼睛,說:「哭什麼?有抗日的勁頭兒,這算個啥?砍下半個膀子也甭吭聲,看你們有多麼硬的骨頭!上頭不叫你們抗日,你們非要抗日?那又不是自己的事情!」

  女醫生看牧師走過來,退了一步,低下頭去,暗暗畫著十字,向耶穌默祝。牧師又撅起嘴說:「不信耶穌的傢伙們,無神論者!」說著,仄起頭匆匆地走過去了。

  女醫生緘默著,用眼睛送牧師走遠。又走過來照顧換藥,摸摸索索地蘑菇了半天。在她眼裡,這個長挑兒青年,是怪喜人的。高鼻樑,烏黑的眼瞳,好硬氣的身子骨!她心裡偷偷地跳動了幾下,一股熱烘烘的浪頭兒從心裡湧上來,面龐上泛起一抹暈紅。

  張嘉慶在女人眼裡,是一匹雄獅,他有堅強的體魄,容光煥發的臉頰。那獷悍的性格,要想用女人的愛情,用鬼神的魅力去馴服,是萬萬不能的。他的鬥爭歷史註定:他不能皈依女人,不能皈依神。他是一個共產主義者,一個勇於戰鬥,勇於犧牲的共產黨員,他要為抗日戰爭,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奮鬥一生!

  女醫生正在床邊呆著,朱老忠一步一步地走進來。手裡拎著一兜簍雞蛋和掛麵,好象串親戚瞧病人。張嘉慶一看見他,眼角上立時滲出淚滴來。怔著眼睛,想爬起來,顫著嘴唇說:「爹,你可來了!」

  朱老忠向他眨巴眨巴眼睛,忍住眼淚,說:「來了,孩子!我來看你了!」又猛然提高了嗓門說:「那門房裡,好可惡的東西!麻煩了半天,說什麼也不讓我進來。又是什麼找熟人做證,又是什麼打鋪保,這麼多的囉嗦事!真是欺侮我鄉下人哪,拿槍打了俺的人,還不叫家裡人見面?天底下有這麼不講理的不?」朱老忠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,使粗布手巾擦著眼淚。

  女醫生見朱老忠和張嘉慶動了感情,搖了搖手兒,喃喃地說:「好好兒的!平靜點兒,動那麼大的火氣幹嗎?對身體不好……耶穌!基督!」她又在懷裡畫著十字,微微點頭。

  朱老忠走過來,撲在張嘉慶身上,說:「我兒!聽說你無緣無故被人打了,心裡好著急,你的傷可是怎麼樣!」說著,走上去要動手翻開被子,看張嘉慶的傷。

  女醫生忙走過去,伸手按住,笑了笑說:「不!不能看!」

  張嘉慶把上身向後一仰,說:「爹!我可活不成了!腦子被震壞了!」說著,眼淚又象麻線一樣地落下來。

  朱老忠聽得張嘉慶說「活不成了」,立時心血上湧,沖紅了臉頰,心尖打起哆嗦,流下淚來。女醫生看他們難過得不行,就說:「哪裡……不要緊!好好兒的!」說著,也由不得鼻子尖兒微微一酸。

  正在這刻上,牧師又走過來,喪氣地說:「哼!都說CP骨頭硬,一點也看不出來!蠍螫蚊咬也成了傷身大症!」自從那一天,保定行營把看守任務交給他們,他只怕有個一差二錯,不是玩兒的。一會走過來看看,一會走過來看看,惟恐有什麼閃失。

  張嘉床急躁地拍著床板,用眼睛盯著他說:「象你這麼說,槍子兒打在你身上不疼?」

  牧師也不理睬,還是嘟囔著:「革命黨!沒有一個是信服耶穌的!」

  女醫生低下頭去,看著牧師走遠,呢喃著說:「醫院總比監獄好一點,好好兒的!嗯?」她淡淡地一笑,又跳躍起烏亮的眼瞳呼喚著他,拿起醫具,扭動身子走了出去。

  張嘉慶眇她走遠,一下子伸開長胳膊,把袖子一捋說:「去你個蛋!老子比你明白得多!」

  朱老忠一看,大睜著眼睛問:「嗯,怎麼樣?你好了?」

  張嘉慶說:「不瞞大伯說,只是一點皮肉上的事。」他也明白,住在醫院裡,總比監獄裡好得多。

  朱老忠把兩隻手撐在床沿上,翹起小鬍子看著他,問:「老是有人在這裡看守著?」

  張嘉慶指著窗上的鐵絲網說:「他媽的!好象防賊!」

  說會話的工夫,又換了一個崗兵,盯著那個兵士走遠了,才轉遊過來。把手在朱老忠身上一拍,說:「朱老忠!是你來了。」

  朱老忠一聽,這個聲音怎麼這麼熟?渾身一驚,轉過頭來,盯著眼睛問:「你是誰?」

  那個士兵伸手指著自己鼻子,說:「我,是馮大狗。」

  朱老忠歪起頭看了看,不知說什麼好。又揚起下巴思摸了思摸,猛地走過去,握起他的手說:「是你,大狗!」馮大狗問:「你來幹什麼?」朱老忠說:「不瞞你說,來看一位親戚。老鄉老鄰,請你多加關照吧!咳!日子沒法過,在這裡也沒有什麼營生兒,只好拉個人力車,掙個盤纏腳給,掙碗飯吃。我想,每天在這門口等個座兒!嗯?」他合上嘴,點著下巴暗示嘉慶,又仄起頭響亮地笑了,走過來說:「要是知道你在這兒,我早來找你了!」馮大狗睜著兩隻眼睛看著,他猜不透朱老忠是對著誰說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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