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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嚴萍說:「今天早晨,槍聲一響,我就跑出去,在橋頭上看著。聽說死了十七八個人,五六個人受了傷,抬到思羅醫院去了。有三十多個人被捕了……」她還沒說完,眼圈發酸,就又哭起來。

  賈老師憤憤地說:「要記住:『是狗改不了吃屎!』『是狼改不了吃肉!』反動派是忘不了殺人的!二師同學,雖然沒有避開敵人的屠殺,但是他們抗日的決心,他們的鬥爭是英勇的!」

  嚴萍搖搖頭說:「慘呀!真是慘呀!」

  賈老師說:「敵人嘛,總歸是敵人,不能有半點兒含糊!」他們兩人好象認可了這句話,又相對著沉默,有抽支煙的工夫,他才問:「慘案以後,你們打算怎麼辦?」

  嚴萍慢慢抬起眼皮,看著老賈說:「聽你的吧。」賈老師立起身來,右手扶在桌角上,歪起頭想了一刻,說:「他們沒有來得及沖出來,鬥爭雖然失敗,可是我們應該做最後努力,下最大力量進行營救。」

  嚴萍說:「怎麼營救法兒?」

  賈老師說:「通過被捕的家屬,請律師對簿公堂。抗日者無罪!」說著,他有些氣憤,心頭有些悸動。

  嚴萍說:「希望你及時幫助吧!」

  賈老師說:「不,為了打擊反動派鎮壓抗日的兇焰,我要回去發動農民,開展抗日救亡運動,和賣國賊們決一死戰!」他覺得這次來保定收穫很大;那就是他再一次的看到階級敵人的凶慘,看到蔣介石不抵抗政策的本質。

  嚴萍說:「那好極了,我也要去!」

  賈老師說:「不,你要在這裡堅持下去。負責給他們送些吃穿。有生病的人,要設法通過關係,保外治病。在監獄裡困苦啊,救濟會的同志們,要好好的照顧他們。」

  嚴萍睒著眼睛,說:「你就要走?」

  賈老師說:「事情已經如此,我就沒有在這裡呆下去的必要了。你也要注意,搬到別的地方住住吧!在保定住不下去了,你再回到家鄉,我在那裡等著你。」

  嚴萍聽說老賈要回去,心裡著急,低下頭去不說什麼。賈老師又說:「目前,你的任務是一方面保存自己,一方面營救監獄裡的人。」

  說話中間,窗外有人走動。賈老師問:「是誰?」

  嚴萍說:「是我母親。」

  賈老師說:「會開完了,我的肩頭又更加沉重了。我要回去了。」他說著,立刻挪動腳步,走出門來。

  嚴萍送出老賈,立在臺階上,向南望瞭望,又向北望瞭望。街頭冷清清,黑漆漆的。她閂上大門走回來,繼續整理那些書報。覺得心思煩亂,停下手來,捂上眼睛待了一會。那一場悲慘的場景,又映在她的眼前:老曹、老劉、江濤……他們身上都捆著繩子,臉上帶著傷痕,邁著大步走上小橋的時候,還張開大嘴喊著:「一定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!」看著的人們,沒有不掉淚的。

  江濤走到嚴萍面前的時候,大睜著眼睛看著她。她的視線一碰到江濤的眼光,淚水立刻積滿了眼眶,暗暗點下頭,又把頭低下去。用手捫住心窩,說:「望你珍重!」她擦乾了眼淚,抬起頭來的時候,江濤已經走過去了。她又後悔,她不該低下頭去,說不定這就是和他們最後一次會面!

  她在床邊站了一刻,實在按捺不住煩躁的心情,就走出來,在院子裡散步。隔著窗玻璃,看見父親還在靠椅上躺著,一動也不動,母親到房屋裡鋪床睡覺了。她開門進去,在窗前站了一刻,說:「爸爸!你要想法兒營救他們!」

  嚴知孝看了她一眼,搖搖頭說:「都是我的學生,我不想營救?怎麼救法?軍閥們總以殺人為樂事!」

  嚴萍一時激動,說:「不,不能叫他們殺,不能!」說到這裡,她心裡焦躁,慌亂得跳動起來。

  嚴知孝看見女兒難過的樣子,走過來拍著嚴萍說:「孩子!你年歲不小了,也要明白。儘管你心裡難過得如同刀割,叫我這做爸爸的又該怎麼辦呢?他們手上帶了銬,腳上釘上鐐,關在監獄裡,拉也拉不出來,扯也扯不出來。等天明了,我還去見陳貫群……」

  嚴萍低著頭說:「他們要是一定要殺呢?」

  說到這裡,嚴知孝猛地甩亂了頭髮,咬著牙關,把手在大腿上一拍,說:「不,不能讓他們殺!要是他們一定要殺,那就讓他們先殺了我!」

  媽媽睡在床上,聽得父女兩個又哭又鬧,從床上抬起身來,說:「什麼金的玉的呢?比他好的人兒多著呢!又不是過了這個村,沒有這個店兒……」

  嚴知孝聽老伴絮叨得不象話,走過幾步,沖著房屋說:「你說的是什麼?簡直不通情理!」

  嚴知孝一說,嚴萍身上搖顫著,趔趄兩步,倒在靠椅上,抽泣起來。嚴知孝說:「不要哭,不要哭,孩子!我就你這一個……我知道你愛江濤。既然有此一來,就要有始有終。只要他在人間,你就應該為他努力!」

  媽媽一聽,掩上懷襟走出來,說:「什麼話?你說的是什麼話?嗯!」

  嚴知孝也不理她,只是說:「萍兒!打疊幾件衣服被褥,給他們送進去。」

  媽媽斜了嚴知孝一眼,說:「當成什麼好女婿呢?那算是什麼,還送衣服!也不怕叫人笑話?」

  嚴知孝說:「要送衣服!要送衣服!我嚴知孝是無黨無派的人,叫他們殺我吧!叫他們把我關在監獄裡,我才有了飯吃呢。」

  嚴萍伏下身子,哭著說:「江濤走的時候,他還說,過兩天就回來了。他再也回不來了!」

  嚴知孝兩手拍著嚴萍,搖搖頭說:「他回不來了!回不來了!」說著,眼淚婆婆娑娑,象雨點子一樣滴了下來。

  59

  慘案的血跡還沒有幹,美國思羅醫院裡,小禮拜堂的銅鐘,焦脆的響過。低沉的風琴聲咿唔響著,修女們低音唱著聖詩,歌聲飄進病室裡。張嘉慶從一片聖歌中醒來,睜開眼睛一看,是躺在病床上。頭上一處傷,腿上一處傷,頭上纏滿了繃帶,鼻子焦得難受,嘴唇皮也裂開了,津出血珠。

  他覺得身子輕得象鳥,在雲霧中飛行,在暴風雨裡折斤斗。兩腳朝天,頭頂觸地,滴溜旋轉。又覺得頭腦暈眩,兩腿麻木,硬挺挺地,象失去知覺。

  那是一間精緻的小屋,粉白牆壁,紅油地板,天花板上雕鏤著花紋。門前是小禮拜堂,屋子後面是一片墓地,荒墳上長滿了棗棘和紅荊。有一個穿灰色軍裝的士兵,扛著槍站在門口,探頭探腦向屋裡窺望。他看那個士兵,癟皺的臉嘴,油污的槍,破軍裝被汗水浸透了,發著臭氣。整個說起來,他站在醫院裡,和這氣氛很不相稱。

  張嘉慶一看見灰色兵就生了氣,楞著眼睛罵:「你媽的!看什麼?」

  崗兵見他凶煞似的,戰戰兢兢地說:「連長叫我們給你站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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