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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兩個人才說念叨個家長理短,牧師聽得響亮的笑聲,又走過來,隔著窗戶看了看,說:「笑什麼?老頭子!這是重病房,要保持安靜。鄉下人,一點不懂得醫院的規矩!」說著,又走過去了。

  馮大狗看他走遠了,才說:「哼!整著個兒是他娘外國的奸細!」

  朱老忠說:「大狗!你要好好照顧他,這是我的親戚。」

  馮大狗點了一下頭,笑了說:「他也是我的親戚。」

  張嘉慶又問他:「我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你?」

  馮大狗說:「八成,是那天晚上和江濤……」

  張嘉慶笑著拍著床,說:「這就是了!看起來,咱們也是一家人。」

  馮大狗說:「當然是!這算無巧不成書。」

  張嘉慶為了母親的不幸,特別同情貧窮婦女。一看見妖冶的女人,就起心眼裡不高興。他想:「守著這樣的女醫生養病,一點沒有好處,會越養越病得厲害。」

  過了幾天,女醫生又來看他。這一次,不象從前,門兒一響,她踩著細碎的腳步聲走進來。到了床邊,微微笑著。先在懷裡畫了十字,揭開被單問:「怎麼樣?好點了吧?」又仄起頭,瞟起白眼仁說:「按日子算,你該好了。」張嘉慶搖搖頭說:「還是不好!腰酸,腿痛,腦袋沉重,渾身軟洋洋的。」女醫生合上嘴,忸怩地笑著,說:「那就該運動運動,嗯?你又瘦了。」看張嘉慶實在痛苦,對馮大狗說:「他可以拄上拐杖,出去散散步,蹓躂蹓躂,窩壞了呢?」

  馮大狗說:「去蹓躂蹓躂吧,又有什麼關係。」

  聽得說,牧師又走過來,抬高了聲嗓說:「小心著點兒,這是『平頭』。有個一差二錯,我負不起責任!」

  女醫生說:「他的關節動著了一點,長時間不運動,怕出了毛病呢!」

  張嘉慶聽了牧師的話,心上一下子象長了茅草。說:「平頭?我是學生頭……媽的,淨說些個胡話!咳!實在立不起身子,骨頭還沒長好,別光看表皮。」

  也許,一顆眼淚,兩聲哀喚,會打動一個宗教徒的憐憫心。女醫生偷偷地看他美麗的眼睛,放散出痛苦的光芒。長頭髮黑黑的,飄著青春的幸福……一縷憐惜之情,蕩漾在她的心懷裡。可是,她不敢表示什麼,覺得是越分。又合上眼睛,畫著十字說:「耶穌……基督!」慢慢地抬起眼瞼,一絲笑容重又掛在臉上。連忙給張嘉慶蓋好了被單,說:「在家裡都是闊少爺,擔不起一點沉重!」說著,邁起輕巧的步子,一步一步地走出去。

  張嘉慶故意蒙矓上眼睛,通過眼睫毛看她走遠。才聳了聳肩膀,倚在床欄上,心上覺得實在好笑。想不出從什麼地方,跑出這樣一個人物兒。他掏出煙盒子吸著煙,見馮大狗戳著槍,靠在門框上,順手捏起一支煙說:「喂!看煙!」說著,把香煙投過去。

  馮大狗接住煙,笑了笑,湊近對了個火兒,說:「說真的,你的傷怎麼樣?」

  張嘉慶說:「咳,不好呀,身子酸得不行,飯也懶怠吃。」他又抬起頭盯著,說:「怎麼樣?大哥!拉咱一把兒吧!」

  馮大狗吸著煙,剛剛蹲在門檻上,又站起來說:「嗯,自己人,好嘛!」說著,又一步邁過來說:「咱們是老朋友!」

  張嘉慶攥住他的兩隻手,楞了老半天,才說:「幫我逃出去吧!」

  馮大狗說:「不要慌,慢慢來商量。」

  張嘉慶把大腿一拍說:「嘿!真是……」看有希望逃獄,到這刻上,他覺得身上象完全復原了,茁壯起來。

  馮大狗走過去關上門,壓低了聲音問:「你的傷到底怎麼樣?」

  張嘉慶說:「還不太好!」

  馮大狗說:「唉呀!有本事的人們!可惜江濤被捕了,他被捕了可非同小可,他名聲大,上頭指出名字來要他。」又搖搖頭說:「那天夜裡進攻的時候,我就打死好幾個反動傢伙,我看見幾個人追著江濤跑,一伸槍撂倒他們幾個!」

  張嘉慶問:「這裡還有誰?」

  馮大狗說:「那邊還有邊隆基和陳錫周。」

  張嘉慶說:「大哥!你得給我們想個辦法!」

  馮大狗說:「行,傻哥哥助你們一臂之力!醫生既允許你蹓躂蹓躂,你就蹓躂蹓躂吧,等身上壯實些了……」說著,擠了擠眼睛,又笑了。

  張嘉慶說:「我走不動,還得有個人兒扶著。」他說著,又投給馮大狗第二支香煙,說:「大哥!換換!」

  馮大狗吸著煙,張嘉慶又說:「剛才忠大伯送了掛麵雞蛋來,想吃也沒法兒做,你拿去吃了吧!」

  馮大狗聽得說,立刻心上高興,走過去把掛麵一把一把地看了看,饞得咂著嘴唇說:「家裡人送來的東西,還是留著你自格兒吃吧!」

  張嘉慶搖頭說:「甭客氣,拿去吧!咱一遭生兩遭熟,在一塊兒待久了,就是老朋友。」

  馮大狗說:「當個窮兵,這話也就沒法說了,連個鞋呀襪子的也弄不上。老早就鬧胃病,吃也是小米乾飯,不吃也是乾飯小米。這可有什麼法子?」他說著,象有無限的悲憤。

  張嘉慶說:「是嗎?你拿去,養息養息身子。」

  馮大狗說:「看你也是個直性子人,好朋友!你既有這個意思,就沒有什麼說的了。」他用褂子襟把掛麵雞子兜好,又笑著說:「咱也享享福。」說著話走出去,像是得了寶物似的。出了門,又停住步,走回來說:「不當兵不行,開了小差抓回來也是打個死。當兵吧,家裡大人孩子也是餓著。咳!混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呀?」

  張嘉慶就勢說:「哪!咱就不幹這個了!」

  張嘉慶和馮大狗,兩個人在一塊混熟了,盼得是他的崗,在一塊說說笑笑,吸著煙拉家常。那天,張嘉慶看天上晴得藍藍的,陣風吹過,洋槐樹的葉子輕輕飄動。他說:「我想到外邊去蹓躂蹓躂,可以嗎?」他說著,拄起拐杖在頭裡走,馮大狗在後頭背著槍扶著。

  張嘉慶說:「這才對不起你哩,叫你這樣服侍我!」馮大狗說:「沒關係,誰叫咱做了朋友哩,沒什麼說的。」

  張嘉慶說:「在一塊待久了,咱就象親兄弟一樣,我看咱磕了頭吧!寫個金蘭譜,嗯?」

  馮大狗笑咧咧地說:「那可不行,俺是什麼身子骨兒?你們都是洋學生,闊少爺們。」

  張嘉慶說:「老朋友嘛,有什麼說的。那是一點不假!把我父親的洋錢摞起來,就有禮拜堂上的尖頂那麼高。成天價花也花不完,扔在牆角裡象糞土,一堆堆的堆著。」他說著,睜開黑亮的眼睛,抬起頭望著禮拜堂上的圓頂和圓頂上的十字架,甩了一下黑亮的長頭髮。

  馮大狗咧起嘴說:「你家裡有那麼些個洋錢呀?」

  張嘉慶說:「這還不是跟你吹,我父親花一百塊洋錢買過一隻鷹,花五十塊洋錢買過一條狗,花一百二十塊洋錢雇過熬鷹的把式。」說完了,怕他不信,又反復地叮嚀:「是呀,真的呀!」他想:「是當兵的,都喜歡洋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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