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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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仄耳細聽著,河水衝擊橋樑,嘩嘩地響著。 對岸河邊有兩盞路燈,象鬼眼睛在看著他。他覺得身上熱,肚子裡焦渴,走下河岸,掬起一捧水,咕咕地喝了下去。又掬起水潑在頭上,潑在身上,潑得渾身是水,濕了衣服,才一步一步走上河坡。 他又覺得,這一輩子活得實在不容易,如今祖國要亡了,要當亡國奴了,死了倒也乾淨!他心裡氣悶,伸起脖子吐了口長氣,拍拍胸膛,歎口氣說:「唉!抗日的人有罪?實無天理!」對著黑暗的天空笑了兩聲,把小褂子脫了下來,拎在手裡看了看,放在地上。他想:「也許,我們的祖國不會滅亡!江濤和運濤還會回來。」 停了一刻,聽得河裡水流聲,水面上映著遙遠的燈光,閃著一縷縷亮閃閃的影子。一合眼睛,看見槐花開了,大公雞在井樁上長鳴。江濤笑嘻嘻從堤岸上走下來,說:「爹!我來跟你拔麥子。」嚴志和說:「好,你回來過麥熟,助我一點辛苦吧!」江濤脫下紫花小褂,說:「好,看我拔得多快!」小夥子彎下腰拔麥,拔得飛快。濤他娘走出來,站在門臺上說:「看你,把孩子使壞了呢!」老兩口子對著眼睛看著,同時笑了。 他這時睜開眼一看,是個夢境,從背後走過一個人來,把他攔腰摟住,說:「志和!你在這裡?」 他搖了一下腦袋,在黑影裡仔細一看,是朱老忠。朱老忠拍了拍嚴志和的胸脯,責備說:「咳!兄弟,叫我好找啊!」 嚴志和猛地楞住,心上糊塗起來,半天說不出話,朱老忠一伸手,合住虎口攥住嚴志和的手腕,說:「兄弟!你心裡想的什麼哩?……」老頭子揮起淚來,又說:「抗日的人有罪,我們中華民族就算完了!」說著,連跺著腳蹲在地上,兩隻胳膊抱起頭大哭起來。 嚴志和看朱老忠難過的樣子,猛地照準胸口擂了兩拳,說:「不,不會,有我們的黨在,中華民族不會完的!」 朱老忠又站起身,說:「剛才你前面走,我在後頭跟著,追到店門口,進去一看,屋裡黑黑的。我又返身走出來,只差幾步,就趕不上你了。找來找去,說什麼也找不到你。我在大橋頭上待了一會,才無可奈何地順著河邊走過來……咳!原來你在這裡!」他拉起嚴志和的手向回走。河邊柳樹上有「伏涼兒」在叫,朱老忠搖搖頭說:「唉!急死我了,急了我一身汗哪!」 一面說著,上了土坡走在馬路上,路燈依然亮著。兩個人回到店裡,朱老忠親自拿燈去添了油來,點上,說:「來!快坐上歇歇吧!」他抬起胳膊,擦了擦額上的汗,汗珠涼下來,咕嘟起嘴,翹起小鬍子。嚴志和呆著,也不說什麼,兩隻眼睛發出慘澹的目光,直瞪瞪地看著那盞小油燈。燈光黑紅,焰苗上升起黑色的煙縷,一點也不光亮。兩個人坐著,誰也不說一句話。小屋子裡悶得不行,周圍靜靜的,沒有聲音。朱老忠走出房門,在院裡歇了一刻。自從鬧起二師事件,客人稀少了,幾間破房子裡都靜著,店掌櫃在廚房裡點起燈做晚飯。 嚴志和歎著氣,啞了嗓子說:「咳!我心裡真是難受!」他拿起煙袋,把煙鍋插進荷包裡,摩索著裝上煙,打著火鐮取火。 朱老忠走進去,翹了翹小胡髭,說:「你難受,別人呢?」 見嚴志和打不著火,走過去替他點上。 嚴志和說:「我總是想,我們是不會當亡國奴的!」 朱老忠說:「當然不會,回去我們就要宣傳發動群眾起來打鬼子!」 嚴志和搓著手說:「好!你這麼一說,我們又有路走了!」 朱老忠說:「當然有路走!」 嚴志和又搖搖頭說:「反動派決心當賣國賊了,我們還是要打日本!」 朱老忠說:「當然是,打不敗日本鬼子決不甘休!」 嚴志和一聽,伸起長胳膊在空中一劃一劃地,大笑一聲,說:「好!我們就是這麼辦!」 嚴志和氣憤鼓動著胸脯,索索打抖,埋藏了幾十年的仇恨,在肚子裡翻騰起來。他彎下腰,兩隻手拄著膝蓋,搖搖胸膛,說:「咳!我們趕快拿起槍吧!」 正在這刻上,店掌櫃推門進來,看看朱老忠,又看看嚴志和。嚴志和凝著眼神一步一步邁過去,說:「你也別開這個店了,咱們一塊去打日本鬼子吧!」 店掌櫃說:「小心!四鄰民宅,如今愛國犯私!不要難過,事情擺著哩,看看怎麼辦吧!」 嚴志和抬起臉,忽閃著長眼睫毛,老半天才說:「怎麼辦?」 又搖搖頭,反復地說:「就這麼失敗了!失敗了!」 朱老忠猛地沉下臉,說:「政治鬥爭,有勝就有敗,敞開兒幹吧!」又說:「志和!你定定心,靜一靜!」 嚴志和慢慢地直起脖子,挺起胸膛,看看店掌櫃,再看看朱老忠。店掌櫃搖頭歎氣,直為老朋友痛心,不摸底細,也插不上句話。默默地端進兩碗面,給朱老忠面前放上一碗,給嚴志和面前放上一碗。三個人說著話,嚴志和只顧抽煙,忘了吃面。朱老忠說:「志和!你可吃呀!」 嚴志和聽得說,猛地打了個冷顫,才想起面前放的那碗面。懵懵懂懂地端起碗來,拿起煙鍋就往嘴裡拔麵條。國難家仇集於一身,他已經認不清醒了。 朱老忠把大腿一拍,說:「咳!志和,那是煙袋!」 嚴志和顧不得說話,皺緊眉頭,張開大嘴,連煙帶火吞進肚裡。急得朱老忠跺起腳來,拍著他脊樑說:「那是煙,你不嗆得嗓子慌?我那傻兄弟!」 嚴志和說:「叫反動派把我氣糊塗了!」 朱老忠說:「我們不生氣,我們跟他們幹!」 58 夜晚,槍聲響起的時候,賈老師就從床上起來,在小屋子裡走走轉轉,聽著遠處的動靜。他開始時還沒有肯定是十四旅進攻第二師範,後來槍聲越來越密,夾雜著喊殺聲,喊得森人,他才打疊了東西,走出來在教室裡散步,聽著周圍的聲音。待不一會,學校裡的老師和學生們都起了床,三人一夥兩人一夥地站在門口,聽著這驚人的事故,都為二師同學捏著一把冷汗。他又走出了學校,沿著大街往西走。這是一件大事,買賣家和市民們,都披上衣服站在胡同口上張望。街燈還淒淒惶惶地亮著,有無數的小蟲子,圍繞著燈光亂飛。他踩著石板馬路,走到西城門外,城門也開了,有人走出走進,其中有士兵,也有市民。他也走出門去,到西關把這個消息探實才走回來。 他覺得心上異常沉重,他住在這裡,本來想對二師學潮有所幫助,可是到目前為止,一切也就妄然了。經過這場事變,這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,他想趕快回去。又走到槐茂胡同去找嚴萍,想和她商量一下善後事宜。他知道那條胡同裡只有一個高臺大門,走上門階看對了門牌號數,拉了一下鈴子。院裡有人躡手躡腳地走出來,悄聲問:「誰?」賈老師說:「是我。」「你找誰?」賈老師聽那聲音有些顫抖,像是嚴萍。他說:「我是老賈。」門開了,賈老師跟著嚴萍走進來。 小院裡沒有一點聲音,屋子裡燈光亮著。書本子和報紙撒了滿床滿地,賈老師問她:「你在做準備?」嚴萍說:「唔!」賈老師說:「要快一點,凡是和革命和抗日有關聯的書,都要燒了!」說著話,嚴萍兩手捂上臉哭起來,趴在床上抽泣。賈老師眼上也噙著幾點淚花,說:「別哭了,盡哭什麼?」 嚴萍面色蒼白,有一綹頭髮披在前腦門上,懾著兩隻眼睛,叫賈老師坐在椅子上。自己把書堆推了一下,坐在床沿上,問:「下一步我們應該怎麼辦?」 賈老師問:「犧牲了多少人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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