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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六


  還沒說完,劉麻子從窗口閃出來,說:「胡說!名是抗日,實是共產!」他看了看手裡的小像片,又看了看江濤,說:「你是鎖井鎮的?是嚴運濤的兄弟,捆他!」幾個白軍跳進窗來,要捆江濤。江濤抖著肩膀大罵:「甭捆!老子不怕這個!你們以武力鎮壓抗日,勇士們灑完了熱血也不後悔!」他瞪出眼珠子,看見小焦左手拄著地爬進屋來,右手摟住肚子,提著他的腸子,血從腸子上滴在地下。小焦見了江濤,流下淚來,顫抖著嘴唇說:「江濤!再見了!」大喊共產主義萬歲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不止。一跤跌了下去,渾身停止了抖動,就斷了氣了。

  江濤心裡一陣熱火撩亂,象烈火沖上頭頂,汗水順著額角流下來。怒火燒著他的心,破口罵著:「娘的!知道有這麼一天。賣國賊!你們決心出賣祖國,出賣中華民族了!」他跺起腳,咬緊牙根,恨恨地罵。罵什麼也沒用了,敵人在他們手上綁上了繩索,一個個五花大綁捆起來。

  當時,天還有點黑糊糊,張嘉慶在混亂裡,抽空兒雙手一拄跳出窗戶。順著牆根往西一蹓,向南一拐,走進儲藏室,隨手把門關上。走進幾步,又返回身來把門開了。在慌急中,他心中猶豫不定,實在拿不住主意,怎樣才算安全!

  在一堆破爛傢俱的後面,牆角裡有個破風箱,風箱上放著一張破竹簾,他彎著身子蜷伏在破風箱的後面,把簾子遮在頭上。隔著竹簾,看見敵人三番五次地走進來,用刺刀戳戳這裡,挑挑那裡,細心翻撿著值錢的東西。猛然咯嚓一聲,一把刺刀戳進風箱,刹那間,他的頭皮麻木,似乎失去知覺。

  敵人聽風箱是空的,嘴裡又絮絮叨叨地走開了。

  細碎的腳步聲,來來去去,去去來來,不知反復了多少次。張嘉慶閉氣凝神,目瞪口呆,不知挨過了多少時辰,心裡還撲通跳著,耳朵裡嗡嗡響著。他努力克制自己,沉住氣,想:「不被發覺則已,一旦被發現了,先紮死兩個……」他手裡作作實實地攢著一個鐵槍頭,不時用手指試著槍鋒。不知死的傢伙們,始終也沒有人揭開這張秘密的簾子。

  槍聲停止了,挨過很長的時間,直到下午,情況緩和下來,他才停止了心跳。一天沒得吃喝,心裡空得厲害,實在受不住。慢慢試著直起腰來,走動了兩步,腰和腿酸痛得難忍,踩得碎玻璃和鐵片子嚓嚓亂響。從窗後看過去,敵人在遠處的屋簷下洗臉、洗腳,夕陽照在屋簷上,黃昏又來了。

  他彎下腰,悄悄地走出房門,向西一蹓,悄步走過西夾道,翻身爬上小瓦房。正爬著,從北面走過一個人來,大喊:「站住!幹什麼的?」聽得喊,可是並沒趕過來。他緊爬了幾步,翻過屋脊,放身一滾,骨碌碌地滾下屋簷,伸腿跳下大街。不巧,從背後走過兩個人來,他擔著心望背後看了看,是朱老忠和嚴志和。張嘉慶走了兩步才停下腳,縮著脖子往後看著,等他們走上來。

  朱老忠走過來一看,張嘉慶滿身灰塵,頭髮蓬鬆,蒙著蛛網。白布衫皺得象牛口裡嚼過,兩隻眼睛呆呆的,噙著眼淚,也不吭一聲。朱老忠臉上刷地黃下來,兩隻眼睛睜得圓圓,從上到下打量著,問:「你不是嘉慶?」

  張嘉慶說:「是我!大伯!」

  朱老忠拍拍他肩膀,低聲說:「唉呀!成了這個樣子,可是怎麼辦?忙走吧,萬一的遇上敵人……」

  時間緊促,張嘉慶也顧不得細說,轉身向南走。朱老忠和嚴志和,在後頭呆著眼睛跟著,鬧不清他想幹什麼。猛地,張嘉慶想起那裡有崗,過不了水磨,過不了寡婦橋。又折轉身,跟著朱老忠和嚴志和向北走,朱老忠問:「江濤呢?」

  張嘉慶說:「他被捕了!」

  嚴志和把大腿一拍,急紅了臉說:「哎!又被捕了!」直氣得胡髭眉毛一乍一乍的。

  走到師範門口,張嘉慶想往西去,再向北走過思羅醫院那道警戒線。北操場上有個崗兵,看守著屍首,問他們是幹什麼的。朱老忠說:「俺是找學生的,能進去看看嗎?」崗兵說:「進去吧!修下這樣的好兒子,也夠你們糟心一輩子了!」

  崗兵嘮叨個不休,又問張嘉慶:「你是幹什麼的?」

  崗兵說著盯了他一眼,似乎是認識他,一句話沒說完,順過大槍來。說時遲那時快,張嘉慶撒腿就跑。還沒跑上五十步,「砰!」地一槍打過來,張嘉慶隨著槍聲,一個斤斗倒在地上,殷紅的鮮血滲透了土地。

  朱老忠一看,一時氣血上沖,氣憤起來。心裡抖啊,抖得厲害。他不能去救張嘉慶,偷偷站在一旁看著。有吃頓飯的工夫,有人把他抬走了。朱老忠和嚴志和,兩個人踩著牆豁口走進去,北操場上一窪一窪的鮮血裡躺著屍首。朱老忠嘴唇打著顫,說不出話來。嚴志和一個個人看過,十七八個屍首裡沒有江濤,心上更加焦躁起來。

  他們走過大禮堂,走過圖書館,甬道上血跡淋漓,灑了一道。一過穿堂門口,老夏在那裡躺著,一個共產黨員,一個堅強的鬥士,還沒有把日本兵打退,他倒先被階級敵人打倒了,眼睛都閉不上!朱老忠和他見過一面,不由得鼻子發酸,淚珠滾進肚子裡去,暗自抽泣。他想:「老夏同志!父子幾個都是共產黨員,如今他為革命犧牲。死去的是死了,活在世界上的父兄,不知有多麼難受哩!」他心裡急癢,胸中升起滿腔怒火。

  上燈時候,他們走到南操場,還是找不到江濤的影子。朱老忠說:「完了,他是被捕了!」嚴志和擺了擺頭說:「八成又是關進監獄裡去了。」談著,一幅悲慘的圖景又現在嚴志和的眼前。小小的鐵窗,陰暗的牢房,運濤那孩子年紀輕輕,把黃金似的歲月獻給革命。今天江濤又把寶貴的青春葬送在反動派手裡!想著,眼前顯出兩個鐵窗,兩個慘白的面容,四隻大眼睛,忽閃著長眼睫毛在看著他。他歎口氣說:「階級敵人好歹毒啊!」

  來找學生的人們,漸漸稀少,兩個老人帶著沉重的心情走出學校。有幾個穿灰色軍裝的士兵,手裡掂著幾件血衣,咧開大嘴喊著:「買幾件賤褂子吧!風琴、書,給錢就賣!」又有一個士兵,拿著幾個化學實驗用的大肚子燒瓶,說:「買兩個瓶瓶兒吧!盛個油兒醋兒的!」

  朱老忠見了著實氣憤,心裡冷得顫慄,盯著眼睛看了一眼,邁開腳步走過去。心裡說:「狼心狗肺的東西們,等著吧!有我們收拾你們的時候!」

  57

  嚴志和的心,象鉛塊一樣,又涼又硬,在胸膛裡墜著,幾乎要掉出來。一時覺得頭腦沉重,伸長胳膊摟著小肚,低下頭去,合緊嘴巴,眼睛看不見什麼,耳朵也聽不見什麼,一股勁向前走。朱老忠在後頭喊了他兩聲,也沒聽見。走到小木橋上,橋頭站著一堆人,大睜著眼睛,向第二師範那邊望著。嚴志和倒背了手,不言聲不言語地站了一刻。崗兵見集的人太多了,端著槍走過來,說:「走開!走開!有什麼看頭?還沒見過死人的?」嚴志和斜了他一眼,心裡罵著:「好象瘋狗,吃孩子吃紅了眼了!」

  他又低下頭去,背叉著手往前走,不知不覺走過萬順老店,停住腳抬頭看了看,街燈亮了。他不想回到店房去,覺得那屋子又潮濕又悶熱,悶得人慌。就又邁開腳步,一步一步走過去。一個人在馬路邊黑影裡走著,走到城牆根,又往南去。那一帶挺荒涼,草地上長著很多小樹蔔。有幾家房子,下雨下塌了。大雨之後,門前積成河水,不知趣的河蛙咕咕亂叫。在黑影裡碰上一個人,他問:「大監獄在什麼地方?」那人說:「前邊哩!黑下了,找監獄幹嗎?」嚴志和斜起眼睛,看了看他,也沒說什麼,低下頭走過去。

  他走著走著,看見眼前有一帶高牆,象城牆一樣高,有一個古式瓦樓大門。才說低下頭往裡走,不提防門前站著兩個崗兵,見他要進門,瞪起眼睛問:「幹什麼的?」嚴志和睒起眼睛說:「想看看我的兒子,他被捕了。」崗兵不細問他,說:「也不看什麼時刻,明兒再來!」崗兵一唬,嚇得嚴志和倒退了兩步,溜湫著步兒走過去。昂起頭看了看天,又看看獄牆,歎口氣說:「咳!牆比天還高啊……」心裡一時撓癢,酸楚得難過起來。停住步站了一會,抖了抖肩膀,使足了勁,猛地跑過去。橫著膀子,照準獄牆一扛,他想:「把牆扛倒,興許能見到那些被捕的人們。」抬頭一看,獄牆紋絲不動,倒把他碰了個倒仰跤,摔在地上,氣得長眉毛一乍一乍地扇動。

  他又爬起來,伸過長脊樑,照獄牆咚咚地撞了幾下。覺得脊樑上酸痛,粘漬漬的,鼻子上聞到血腥。眼眶上噙著淚水,楞著眼珠離開獄牆。沿著城牆根走到大南門,不知不覺出了城,在南大橋上站了一刻,又沿著河邊向西走。那裡沒有燈,黑黑的。他在一棵柳樹底下站住腳,解開鈕扣,敞開懷讓河風吹著他滾熱的胸膛。

  他蹲在地上,從腰帶上摘下荷包,打火抽煙。把胳膊拄著膝蓋,抬起頭望著黑暗的天空,搖晃搖晃腦袋,說:「天哪!不許人們抗日,我們的祖國要亡了!」淚滴順著鼻樑流下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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