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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一


  他正在呆著,崗上的同學送了信來,外邊把信拴在石頭上,隔牆投過來。老夏拆開信一看,倒退幾步,靠在牆上。拿著信的手,索索地抖著。他用手掌捂上眼睛停了一刻,才開始看下去。

  學聯決定:「在河北平原上,在滹沱河與瀦龍河兩岸,開展抗日救亡運動,不能死守學校。決定抽調二師主力轉入鄉村,去開闢廣大鄉村的抗日活動。」老夏是個性子強的人,是個好黨員,他吐了一口長氣下定決心說:「執行決議!」

  自從江濤和老夏談話以後,還在考慮:這是不是右傾思想?是不是動搖?又進一步分析這種思想的根源和前途,才把這個念頭否定了。看到學聯的決定以後,立刻肯定說:「一點不錯,是正確的。」他緊皺的眉泉,驟然間舒展開來,臉上開朗了。江濤拿著這封信走上北樓,去找張嘉慶。張嘉慶正在睡著,他笑微微地把這封信放在他的手上。

  不等張嘉慶看完,江濤說:「我十分擁護學聯這個措施!」他眼瞳上閃著光亮,一面踱著步,說:「學校事小,抗日事大。被困在學校的牆圈裡,就不如到廣闊的鄉村去開展抗日救亡運動。」

  張嘉慶看完學聯的決定,聽說要放棄護校鬥爭回到鄉村去,騰地從床板上坐起來,瞅了江濤一眼說:「要防止為失敗情緒走私吧!堅決保衛抗日堡壘,保護青年學生的利益……」他又伸起手掌,一劈一劈地說:「反動派要想餓死我們?只要我們剩下一個人,也要去沖公安局!」他氣呼呼地說著,急躁得眼裡流出淚來。

  江濤看見嘉慶激憤的樣子,他明白他的思想情況。可是,這種革命的熱情多麼可貴呀,卻在這裡浪費了!他說:「我們應該從大處著眼,操場上長不出糧食來。」

  張嘉慶一聽到相反意見暴跳起來,拍著床板說:「腦袋都掛在腰裡了,慢說是饑餓!沒飯吃跟我張飛說!」他大言不慚,把褲角向大腿上一捋,兩隻手拍得胸膛和大腿呱呱響。他不願離開學校,把學校比做母親,嬰兒離開母親就會死亡!

  江濤聽張嘉慶談話帶著氣憤,悄悄走到窗下,呆呆地站了一刻。窗外的柳樹,翠綠的、蔭暗的影子映在他的臉上。他伸出手,在窗玻璃上敲出銅鼓的音律。這種節奏,表示一種複雜的心情。他想不出,用一種什麼樣的語言,才能把這種心情說出來,才能打動張嘉慶的心。他轉過身來,一字一句地說:「為了遠大的抗日圖景,為了保存革命的種籽,積蓄力量,我認為革命有進攻也有退守,有迂回也有曲折,一頭碰南牆只有失敗。敵人從表面上看,也許認為我們是退卻了,失敗了,可是這把種籽,即便撒在幹土上,一經春雨的澆淋,就會滋生出千百棵幼芽。開花結籽,經過風吹日曬,就會收穫到勝利的糧食。相反,我們要是失去這把種籽……」他反復說明保存抗日力量,保存革命種籽的重要。

  不等江濤說完,張嘉慶從床板上站起來,撇起嘴說:「我那天爺!又是迂回,又是曲折,那我們為什麼不照直走呢?怕流血嗎?怕死?我什麼都不怕,更不怕黑暗勢力給我一具枷鎖!」說著,他又想:「你這麼走,他說那麼對,你那麼走,他又說這麼對。不是『左』傾就是右傾,革命好難呀!」

  江濤又意味深長地說:「鬥爭是為了加深革命的基礎,並不需要廉價大拍賣,不能壓孤丁!」說完,他又退了幾步坐下來,說:「你豁出來去沖公安局,豁出來去坐監,那只能使抗日的隊伍裡缺少了一個同志!」隨後,他又對這種盲動思想做了深刻的批判。

  江濤看和張嘉慶交換意見沒有結果,他們只有等待在會議上進行辯論。

  55

  大會上經過劇烈的辯論,大家都擁護江濤的意見,他們不願再為那種盲動思想去做無謂的行動。最後決定了執行學聯的決議:全體同學沖出市區,到鄉村去開展抗日救亡運動。

  開完了會,人們散完了,江濤興沖沖回到寢室裡。天氣還是熱著,蚊群在窗外柳樹上嗡嗡地叫。遠看城堡上垛口的影子,在呆呆地出神,小河在靜靜低語,青蛙在城郊的田野上興奮地叫喚。

  哥哥的影子又現在他的眼前,鐵欄裡那一雙深陷的眼睛,黃瘦的臉……運濤長時期在監獄裡,年老的母親在想念著他,青年朋友們在想念著他……

  他一想起運濤,身上的血就沸騰起來,再也歇不下去。抬起腿走下樓梯去找老夏,說:「時間要緊,我們應該及早派人出去,和學聯研究怎樣向外轉移的問題。」

  老夏閃著安謐的眼睛,眨巴了一刻,舌尖舔著嘴唇說:「還得有一批糧食,養養身體,才能跑路。不然一出門就叫敵人捉住。」又問:「你看誰能出去?」

  江濤說:「我去。」

  老夏搖搖頭說:「你離不開隊伍!」

  江濤說:「張嘉慶去。」

  老夏說:「他冒冒失失的,有點莽撞。」說到這裡,他又停住,深思了一刻又說:「那……還是你去好。」

  江濤說:「那就我去。」兩個人做了簡短的談話,江濤又回到北樓,坐在床扳上,左右盤算。他在絞盡腦汁考慮一條妥善的道路,使自己安全地出去,再安全地回來。

  晚間天上下了一陣瓢潑大雨,又濛濛地下起牛毛細雨來,天氣悶熱還是不減。等雨稍停了,江濤走到指揮部裡,在護校委員會上,研究了第二次購糧的計畫,研究了怎樣跟學聯研究轉移的問題。

  開完會,看人們都走出去,張嘉慶騰地站起來,拍拍江濤說:「這件工作,本來應該我張飛去,為了照顧你,我張飛就不跟你爭了。」

  江濤兩隻黑眼睛盯著張嘉慶,拍著胸脯,笑眯眯地說:「好!張飛,你歇一下,看咱紅臉的到單刀會上走一趟!」

  張嘉慶叫了廚子頭老王來,叫他掃掃木槽,實實惠惠地給江濤做了頓飯吃,送江濤走到北操場。江濤趴著牆頭拍了三下巴掌。馮大狗悄悄地走過來問:「是那裡來的?」江濤說:「是從鎖井來的。」馮大狗走到跟前,一看是江濤,他說:「還得等一會換崗的才來呢!」

  江濤拉著張嘉慶的手,走到平臺底下避著雨,兩人一塊蹲下去,劃根火柴抽著煙。江濤說:「我出去了,你凡事壓住性兒。路得一步一步地走,正在緊急的時刻,不要鬧出事來。」

  張嘉慶嘻溜著嘴唇說:「唔!是的!過去我淨是火性子脾氣,想一嘴吞下個饅頭。」

  江濤說:「那不行,吃饅頭也得細嚼爛咽!」他抬起頭看了看黑暗的天空,想:「要離開了!」一想到要離開這抗日的學校,離開這抗日的隊伍,心上就熱烘烘起來。他下定決心:

  完不成任務,決不甘休!

  兩人吐嗤吐嗤地說著話,聽得牆角上拍了三下巴掌。江濤走過去問:「你是那裡來的?」

  馮大狗說:「是鎖井來的。」

  張嘉慶蹲在牆角下,讓江濤把腳蹬在他肩膀上。江濤說:「這多不好意思,要蹬一身泥哩!」張嘉慶說:「命都不要了,泥怕什麼?你上吧!」江濤蹬著嘉慶的肩膀跳過牆,鑽在馮大狗的雨衣裡。馮大狗說:「兄弟!你還得屈尊一下。」江濤說:「自己人,沒說的。」等了一會,換崗的還不來,天又下起一個點的雨來。江濤在雨衣裡,聽得樓簷下雨滴淅瀝響著。抽根煙的工夫,馮大狗見離遠來了一個人,他喊:「幹什麼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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