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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那個人說:「老馮嗎?等麻煩了吧?勞你多站一會,道兒實在難走,滿街筒子淨是泥水!」水嘩嘩響著,有人走過來。

  不等對方走到跟前,馮大狗帶著江濤離開崗位。說:「對不起,那我就走了。」兩人向東一拐,走到河邊,踏著河岸向北走去。不留心,跐蹓地一下子,兩人同時滑下岸去,剛剛滑到水邊,又一跤跌倒。江濤兩手緊扒,差一點沒滑到水裡去。天黑得很,不能說話,不能喊叫,好容易才爬上岸來,沾了滿身污泥。馮大狗還在河裡掙扎,掙扎了半天也爬不上來。江濤解下腰帶,想拉他上來,天道黑,對面不見人影,那條皮帶拉上來又扔下去,反復了多少次,才把他拽上來。兩人踏著泥濘,走到小木橋上。這時街上靜靜的,只聽得下雨的聲音。

  馮大狗問:「怎麼辦?你上那兒去?」他抬起頭看看烏黑的天,替江濤發愁。

  江濤遲疑說:「黑夜裡,上那兒去呢?」

  馮大狗心裡著急說:「真難死人了。」

  江濤說:「你回去吧,人家要找你呢。」

  馮大狗回頭看了看,說:「咳!看起來革命也不是容易。」

  就走開了。

  江濤站在橋頭上呆住,天上還下著雨,腳下的雨水嘩嘩流著。時間快到半夜,走到城牆下,城門關著,上那裡去呢?猛地一聲汽笛叫,他靈機一動,冒著雨向車站走去。車站上冷冷清清,只有幾個人在長椅上坐著。他在陰影裡走進候車室,偷偷地睡在長椅上。身上潮濕,肚裡饑餓,心上悽惶不安,一夜裡滿耳朵機車響。挨到天剛薄明,牆角裡還黑著,站房裡來了一屋子人,擠擠攘攘,等候上車。他一個人懵懵懂懂地走到公園,爬城過去。到嚴萍家門前,走上階台敲著門環。他想:「也許她還沒有起床。」想著,門聲吱呀地開了,嚴萍露出臉來。見有人在門外站著,睜圓了眼睛,大吃一驚。她站在那裡楞了老半天,這時,她懷疑是在夢裡,當她辨清確實不是在夢裡,看清是江濤回來的時候,她「呵呀」的驚呀了一聲,冷不丁地跑下階台,把江濤的手摟在懷裡,又拿到自己臉上,親熱地吻著,才幾天不見面,就好象離別了三年。

  說:「你可回來了!」

  江濤笑了說:「我回來了。」

  嚴萍把江濤拉到自己的小屋子裡,江濤上下看了看渾身泥水還沒有幹,不願坐在嚴萍的小床上。嚴萍說:「坐下吧!怕什麼?」

  江濤坐在椅子上說:「我以為你還沒有起床。」嚴萍說:「那裡,自從你們被圍,外頭也緊了。三天兩頭,黑更半夜裡抽查。每天不到天明,我就起來,站在院裡聽動靜。」說著,打了水來,叫江濤洗臉。又踮起腳尖跑到父親房裡,說:「爸爸!爸爸!江濤回來了!」

  嚴知孝聽說江濤回來,翻身起床,問:「他回來了?」又仰起頭長歎一聲,說:「天呀!天可憐見我父女!」

  嚴萍看媽媽起來,連忙跑到廚房裡,說:「媽媽!媽媽!江濤回來了!先攏著火,沏壺茶!」見媽媽顧不得理她,又踮著腳跑回來。今天江濤回來,小院裡陽光充沛,麻雀也在屋簷上吱吱喳喳叫個不停。人也增了精神,樂得嚴萍什麼兒似的!

  嚴知孝沒待穿上衣服,只披上褂子,拖著鞋走過來。江濤一見嚴知孝,立刻站起來。嚴知孝見他穿著泥衣裳,楞了一下,說:「這不行呀!一旦遇上抽查,可是怎麼辦?」又走到自己屋裡,打開箱子,找出年幼時候的衣裳,拿去給江濤換上。

  嚴萍看江濤穿上嚴知孝的小褂,戴上小帽盔,又套上一件藍布大褂子。不由得笑了,說:「活象一個土豪劣紳!」

  嚴知孝說:「這倒好,不惹眼。」隨後長歎一聲,焦慮地問道:「你們死守校園,終非長計呵!呵,究竟你們打算怎麼個了局?」

  江濤一時心情激動起來,兩手抖顫著,兩眼瞅著嚴萍說:「這可好了,我把老夏和嘉慶的盲動勁頭說轉了。決定轉移到鄉村去開展廣大農民的抗日救亡運動。」嚴萍聽了,由不得眼睛濕潤了。這樣一來,不只江濤和嘉慶脫離了險境,而且廣大同學也逃離了虎口。

  嚴知孝見事情有了轉機,高興得忙叫嚴萍上街買菜,她拎上籃子,買回來豬肉、青韭、肚兒,還有新上市的南瓜。她想給江濤包豬肉瓜餡餃子吃。向回走著,又想起忠大伯他們還不知道江濤回來,要是知道,真不知怎麼樣地歡樂哩!回來把籃子放下,跑到萬順老店,把忠大伯和嚴志和叫了來。

  嚴志和一進小屋,看見江濤睡在嚴萍的床上,眼裡立刻湧出淚來,舉起兩隻手,說:「天呀!你們可得救了!」睜著淚水婆娑的眼睛看著嚴萍,抖著兩隻手,說不出心裡有多麼感激。

  忠大伯一手抓住江濤問:「你,你們怎麼鬧的?成了這個樣子!」

  江濤說:「都是盲動思想鬧的,進行了一場嚴重的爭論,才扭轉過來了。」他把出來的經過告訴他們,忠大伯說:「好!足見你們的士兵工作還做得不錯,在目前來講,抗日的人們,越多越好!」嚴志和伸起脖子問:「嗯,張嘉慶他們呢?」

  忠大伯也問:「咱那些人們怎麼著哩?」

  江濤說:「他們還餓著!」

  朱老忠打了一個冷怔,說:「餓著?」

  江濤說:「我們都有好幾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了!」

  嚴萍看江濤臉上瘦得厲害,他這次出來,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任務。老夏他們怎麼著哩?想著,她心上又蒙上憂愁,走出去給江濤端了飯來。

  江濤吃著飯,問:「忠大伯!你們怎麼也來保定了?」

  朱老忠說:「唉!甭提了,聽說你們被圍,這顆心老是吊在半懸空裡。跑來看看能幫上手兒不?」

  嚴志和說:「那天我兩頓飯沒吃,就慌裡慌張地跑了來。架火呀,心上真是架火!」

  江濤說:「幫手兒?就在同學們的吃食上盤算盤算吧!」

  朱老忠說:「那我們就幫你解決這糧食問題。」

  吃完了飯,江濤叫嚴萍到西關去找賈老師,告訴他江濤他們要改變作法,到廣大鄉村去。忠大伯說:「你也歇歇吧!」

  就和嚴志和兩個人走出去。

  嚴萍洗了一把臉,對江濤說:「你昨兒沒睡好覺吧?來!」不由分說,把江濤按在床上,放下蚊帳,說:「你好好兒睡,一會兒我就回來了。」說著,匆匆走出去。江濤睡了一大覺醒來,嚴萍才回來。又領江濤到第二中學,去找賈老師。賈老師一手抓住江濤,拍著他脊樑,笑了說:「你,你,你,你可出來了!」他高興得口吃起來。

  說著話,賈老師把江濤領進物理實驗室,外屋放著很多木架子,架子上盡是儀器。屋角上有一個小套間,窗上用黑布蒙著。屋子又小又暗,一隻小床,一隻小桌,沒有什麼別的東西,這就是賈老師的住室。他掏出一包香煙,扯過凳子坐下,問:「談談吧,怎麼樣?」

  江濤坐在床上,向他談了和盲動思想鬥爭的情況。賈老師一手扶著桌角,彎下腰去,眼睛看著江濤,有抽半袋煙的工夫。笑吟吟地說:「好!正中我意。我雖然不在這一帶工作,但是還有一些個別力量可以使用。轉移到鄉村去,以鄉村包圍城市……」

  賈老師沉默了很久很久,又抬起頭來看著房梁說:「咳呀,同志!是這樣子的……」說到這裡,他又停住,腦子裡在反復考慮,他想用一種什麼力量,用一種什麼方法,才能把被圍困的人們運動出來,不受敵人的摧殘。心裡說:「幹!破釜沉舟也得幹,盡一切力量把他們運動出來!」才想和江濤商量這件事情,心上又想到:「力量就是那麼多,還得從長計議!」

  江濤說:「那就需要研究。」

  兩個人談著話抽煙,時間不長,把一包香煙抽完了。小屋子裡早盛不開這麼多煙氣,嗆得賈老師一股勁地咳嗽,倒背了手,在屋子地上走來走去。他看江濤睡著了,輕輕披上大褂子,戴上個小帽盔,化好裝輕輕走出門來。他下定決心,要進行軍事行動,營救這批幹部。一個人走出西城,到思羅醫院去。

  走到醫院門口,站崗的讓他進去,徑直走到連長室。屋子裡陳設很簡單,看得出來,是臨時借房居住。他在凳子上坐了一會,外面有個人,先探進頭看了看,才走進來。不等對方開口,他就迎上去,在門口看了看,問:「黃連長!吳營長呢?」

  黃連長睜大了眼睛,說:「被陳旅長扣起來了!對他有懷疑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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