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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小魏叫廚工們把樹枝拉到廚房裡,捋下幾籮筐葉子。午飯,好歹擱上點面蒸疙瘩,人們都說好吃。江濤端著兩碗菜疙瘩,走到北樓上,叫醒了張嘉慶。他擦了擦眼上的眵目糊,坐起來說:「好象做了個夢。」

  江濤說:「你累了!」

  張嘉慶端起碗來,狼吞虎嚥地吃著,覺得又甜又香,他實在太餓了。手等著吃完了一碗,還不夠半飽,睜開兩隻大眼睛看著江濤。江濤把菜疙瘩一塊一塊地送到嘴頭上,細嚼爛咽,品著滋味才吃哩。看見張嘉慶閑著筷子看著,就說:「嘉慶!來,我撥給你點兒。」

  張嘉慶說:「不,你還沒有吃嘛!」

  江濤盡盡讓讓地把半碗菜疙瘩撥給張嘉慶,說:「你吃吧,今日格你出了力氣。」江濤立在一邊,看著張嘉慶把半碗菜疙瘩吃完,心裡才安下來。張嘉慶心裡說:「還是老同志呀!同生死,共患難……」他感到平素吃饅頭吃肉,並不感覺什麼,到了這刻上,只是一點點樹葉蒸疙瘩,卻深沉地撼動了他。他歪起頭問江濤:「外邊有信嗎?」江濤睜起大眼睛說:「還沒有信哩!」他們都在關心著這場鬥爭的後果。

  46

  過了幾天,軍警包圍得更加嚴密,校內校外失掉了聯繫,他們只好餓著肚子準備戰鬥。

  沒有什麼東西可吃,張嘉慶把肚子壓在樓欄上向遠處望著。火車不停地吼鳴,汽車在街道上駛過,人力車上的鈴子叮叮響著。城市裡到處熱鬧,就是這座學校沉在死寂裡,沒有歡笑,沒有快樂。鳥有飛的自由,獸有跑的自由,他們卻連一點自由也沒有了。黃昏,家家煙囪上嫋起炊煙,學校的煙囪上還是清冷的,離遠看去,沒有一點暖氣。他搖搖頭,想不出辦法,又絕望地走到廚房裡,告訴老王說,要多吃野菜樹皮,少吃米麵,細水長流呀!老王說,流什麼?流不動了!老王又撇起嘴來,說:「張先生!油鹽都吃光了,怎麼辦?」

  張嘉慶一聽,就發起火來,跺起腳,瞪直了眼睛吹了他一頓:「一個個的快把少爺肚子緊緊吧!這是什麼時候呀?還鹹呀淡的!」

  老王又說:「光是我,一天吃兩塊鍋疙疤就過去了。人們一個個都是白白致致、寫字的手,那裡吃得下去?都快餓得躺倒了。」

  老王告訴他,把僅有的一點米麵都吃光了。張嘉慶垂下頭,無言無語地走回北樓,心裡想:「當家才知柴米貴,餓著肚子就是不好堅持。」他躺在床上,望著樓頂,望著遠方寂靜的城堡上的雉堞。想來想去,心上揭不開蓋,想不出巧妙的計策。解決不了這個問題,鬥爭就不能繼續下去。

  看太陽西斜了,夕紅照滿了樓窗,這天晚上,他沒有飯吃,沒有下樓,也沒去站崗,他不願見到饑餓中的夥伴們。一生來初次挨餓,頭昏眼花,心裡空得難受,吸口氣都覺累得慌。身子骨象條山藥蔓,軟洋洋地站不起來。走道抬不起腰,使勁一抬,腸胃五臟都牽動得疼痛。他幾次想下樓,蹭到樓梯邊上,就又蹭回來躺在床上。無精打采,眼裡冒出火星,饑餓在熬煎著他。沒有飯吃,關係在校同學的生存,責任是重大的。困難臨頭,想睡也睡不著。他想去找老夏,可是這個困難解決不了,見了面也是相對著沉默,又有什麼辦法?清涼的月色,從窗外流泄進來,一方方鋪在地板上。

  他趴著床鋪,對著月光出神,月色好看不能吃,打不破饑餓政策,鬥爭只有認輸。又想起賈老師介紹他入團……在他直接領導下鬧了秋收運動……又想到父親登報和他脫離了父子關係,幹起革命來,党為了培養他,費了多少心血,才考上第二師範。鬥爭失敗了,只有離開學校,學校解散了,政治犯要去住監……想來想去,最後還是要堅持鬥爭。鬥爭,鬥爭,鬥爭到底!他想著,鬥爭的火焰又在心上燃燒。他從床鋪上站起來,搖了一下子肩膀,兩隻手抱著胸脯,覺得渾身又有力了。

  張嘉慶這時又想到,在他的一生裡,沒有怕過困難。他有過最富有的父親,也有過最窮苦的母親。過過最富貴的生活,也過過最窮困的生活。他生長在富貴的門底裡,也做過流浪兒、無家可歸的人。他吃過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,也吃過世界上最壞的東西。他住的屋子裡曾有過無數金銀,他的手裡也窮到過沒有一分錢。他當過地主的兒子,也革過地主的命……複雜的矛盾,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,形成他的革命性格。他體會到,人生不是容易的,革命也有很多的困難,事在人為,努力幹下去,總會看到勝利。他想著,一時興奮躺在床板上睡著了。

  在睡夢裡,不知不覺,張嘉慶通,通,通地跑下樓梯。蹓過南操場,到花園裡去找那個西瓜。他在黑暗裡摸來摸去,摸了半天,連棵瓜秧也摸不到了。肚子裡的酸水,不停地往上湧。他用力朝那個埋瓜的地方挖下去,挖了半天,才在土地裡刨出那個西瓜。連泥帶水,咯嚓地打開一吃,又甜又涼,多麼好吃?正吃著聞到一股腥味,回頭一看,有一條黑狗慢慢走過來。鼻子一股勁嗅著,嗅著,嗅著,嗅到他手裡的西瓜,自動地張開大嘴,伸出長舌頭要吃。

  張嘉慶呆住,看狗的眼睛裡射出饑餓的紅光,心頭一跳,想:「這狗……」才說再吃,又想到幾十個同學,江濤也在餓著,實在不忍把那半塊西瓜吃下去,抱起來走回北樓。在電燈光下,西瓜顯出黑籽紅瓤,多麼新鮮!他叫了幾聲,叫不醒江濤。偷偷地把西瓜放在江濤的床上,他想:「等他一醒,說不定笑成什麼樣子?」才說上床去睡,一個斤斗栽倒在床底下。醒過來一看,還在床上睡著。窗外街道上的路燈星星點點,還在亮著。他回想夢境裡的情節,嘴裡又流出涎水來,實在饑餓,胸腔裡燒燎得疼痛難忍。他慢慢挨下樓梯,去找小魏。走進廚房院,小魏正搖著身子,躺在席子上吹死豬——長籲短歎。看見張嘉慶走進來,軟綿綿地抬起頭,又軟綿綿地放下去,眯眯著眼睛不說什麼。

  張嘉慶抬起腳撥拉了一下他的頭髮,說:「小魏!起來,想個法子叫人們吃頓肉。」

  個魏垂頭喪氣地說:「算了吧,老兄!你真大的氣性,什麼時候了,還開玩笑,小豬崽子都吃光了!」

  張嘉慶說:「有的是辦法,你看把人們都餓壞了,身上軟得連崗也站不住,不用說戰鬥,敵人一來,就能把我們擒住。」

  小魏說:「沒有一星面半粒米,兩天只吃一把榆樹葉,那裡能行?你家裡也是地連千頃,騾馬成群,非上這個破學堂不成?」

  張嘉慶說:「別瞎絮叨了,抗日是大事。起來鬧頓肉吃,叫人們長長精神,也能多堅持幾天。」

  廚工們見張嘉慶來了,也弓著腰,摟著肚子訴苦。張嘉慶鼓勵起他們的情緒,把脖子一縮,說:「嘿……狗!」他在夜暗裡,閃起黑溜溜的眼珠子,呲開牙笑著。廚工們聽得說「狗」,一齊想起學校裡養著的幾十條狗來。一下子都站起來,大眼對著小眼兒,笑著問:「狗肉?」張嘉慶說:「對嘛,去,把狗都叫來!」他又對著老王的耳朵說:「許吃,不許說。」一提起狗肉,小魏笑嘻嘻,渾身也有了勁了,說:「這叫做打著狗上陣。」張嘉慶說:「叫一切東西參加抗日,利用一切條件堅持到最後的勝利!」

  張嘉慶這麼一鼓動,廚工們都上了勁。在那沉沉的夜晚,星光滿天,沒有一點聲音,廚房院裡一陣淒厲的狗叫。第二天早飯,人們吃上大碗燉肉。可惜沒有乾糧,肉裡沒有鹽。張嘉慶一進飯廳,人們齊大夥兒提高喉嚨喊叫:「烏啦!第二師範母校萬歲!」「打倒日本帝國主義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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