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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〇


  時間過得很快,把幾十條狗肉吃完了,反動派還是沒有退兵的意思。眼看人們都瘦得象露著肋條的馬,腰細得象螳螂,臉上黃黃的,凹著大眼睛。張嘉慶又領著人們捉食了塘裡的魚,挖吃了塘裡的藕。人們在飯廳裡吃著魚和藕,還笑哈哈地說:「張飛同學,真是有兩下子,日本鬼子滅亡不了我們!」

  47

  時間過去,敵人看到第二師範的學生們還是沒有低頭的意思,於是更加嚴密了崗哨,將第二師範團團圍住,象鐵筒一般。

  江濤反復考慮:怎樣才能和外界取上聯繫?怎樣才能取得外邊的援助?他用墨水寫了信,拴在石頭上,投到馬路對過的河北大學去。河北大學的同學們把這封信交到保定學聯。

  第二天,學聯派人站在河北大學的土臺上,江濤站在南操場的桌子上見了面。互相用英文交換意見,江濤說:「……打不破饑餓政策,鬥爭無法繼續下去!」一面談著,眨眼之間看見嚴萍,她代表保定市救濟會來慰問了。嚴萍揚起手打著招呼,說:「同學們努力吧!預祝你們在抗日陣線上得到新的勝利!」她瘦了,一看見江濤,眼睛象激蕩的湖水,蒙著一層輕霧。

  江濤想:「是的,沒有第二條路可走,鬥爭勝利了,才能得到自由,才能離開這裡!」

  蒼茫的暮色,從四面八方,從各個角落裡漫散開來。江濤考慮著這個問題,在遲暮中走來走去。晚上在北操場上站崗,他對家鄉的河流、樹林,懷著深沉的眷戀。饑餓把困盹神都趕跑了,仰起頭望著天上的星河,輕輕地說:「天上的星星,都變成燒餅,鬥爭就勝利了!」倏忽間眼前閃過一溜通紅的火光,走過去一看,是一個老兵,懷裡摟著槍,趴著牆頭在抽煙。見江濤走過去,也不躲閃,也不驚惶,瞪著眼睛看著他。看見江濤直吧咂嘴,就問:「幹嗎?想抽袋煙?」

  江濤說:「倒是想抽一袋,可惜沒有。」

  老兵酒氣醺醺,穿著一身破軍裝,有四十多歲,滿臉絡腮胡髭,臉皮黑裡帶腫。用袖子擦了一下煙袋嘴遞過來,說:「抽吧!」

  江濤說聲:「謝謝!」當他伸出手去,隔著牆頭接煙袋的時候,懵懵懂懂地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。皺起眉頭尋思了一刻,一下子想起來說:「你是馮富貴?」

  老兵睜起了圓眼睛,低下頭仔細看了看江濤,說:「是……你……」說了半天,還想不起他的名字。

  江濤說:「我是運濤的兄弟,你忘了?」

  老兵在黑影裡,把手巴掌一拍,說:「嘿!咱算是他鄉遇故知,我就是馮大狗,論鄉親輩你還得叫我哥哥。來,醜不醜一合手,親不親當鄉人!我就是願聽你們說個話兒,昨天晚上跟那位同學談得可入竅哩!」

  江濤問:「他談什麼來?」

  馮大狗說:「談的,談的打日本救中國……」他咽下好幾口唾沫,也沒說上什麼來。

  江濤抽完這袋煙,向周圍望瞭望,見沒有別的人,他說:「我還想抽一袋。」

  馮大狗摸索著衣袋說:「我看你過來吧,咱倆坐在牆根底下說會話兒。」他從衣袋裡捏出一撮煙葉,遞給江濤。

  江濤說:「還是你過來吧!」他想起八九年前,大貴被抓了兵,馮大狗吹吹拍拍地白吃了酒飯,直到如今還有印象。

  馮大狗搖搖頭說:「哎!過來吧,這有什麼關係,我是官差不得自由。」

  江濤看這人還有幾分義氣,把兩手一拄跳牆過去,和馮大狗並膀坐在牆根底下。抽著煙,馮大狗說:「我看你還是回家吧!在這裡鬧騰個什麼勁兒?」

  江濤說:「不呀,這師範學堂是官費,要是解散了,我這一輩子再也上不起學了!」江濤從爺爺推著一輛虎頭小車離開家,說到老人家下關東,說到運濤坐獄。馮大狗非常同情地說:「運濤,他坐獄了?」又歪起頭眯縫起眼睛問:「你們算是什麼教門?」

  江濤說:「我們沒有什麼教門。」

  馮大狗說:「沒有教門,為什麼死乞白賴地鬧共產?」

  江濤說:「目前不是為共產,是為抗日。把日本帝國主義打出去,我們的國家才會不被滅亡,就有自由民主的一天。」

  馮大狗睜起眼睛想了想,看著天上,談到國家的危難,他也動了深思。搖搖頭說:「唉呀!說不清的道理,咱也鬧不清上頭為什麼不叫抗日?」

  江濤問:「你們為什麼老是包圍我們?」

  馮大狗說:「誰知道哩!叫俺包圍俺就包圍。要是跑了一個,俺團長還得掉腦袋哩!這是委員長的命令。」

  這時夜快深了,牆外有軍隊的崗哨,牆裡是學生糾察隊,槍對槍刀對刀,雙方懷著不同的心情。他們有的在一塊抽煙,在一塊談話,也有的說不入套,就相打相罵鬧一陣子。

  馮大狗聽了江濤的話,兩手托著下巴昂起頭,翹起乍蓬鬍子看著天上。象有極深沉的回憶,呆呆地說:「我呀,當了十八年的兵了!我還學會了一點手彩兒,外號叫『鬼頭刀』。」

  說完了,撅起嘴唇笑,又象慚愧,又象得意。

  江濤說:「嘿!真厲害,那你就該闊起來。」

  馮大狗把腦袋垂在胸脯上,咧起嘴來說:「不行呀,我有罪了,我砍的人太多了……」說著,張開大嘴,哆嗦著兩條胳膊,左邊看看,右邊看看。意思是叫江濤看,他雖然殺了那麼多人,目前還是當個窮兵,窮到這個家業。

  江濤聽到這裡,身上不住地打起寒噤。

  馮大狗說:「那時候,咱就是逞著年輕。砍一次人吃一頓好飯,喝瓶子好酒。稀裡糊塗,也不知道殺了些什麼樣的人。昨天我聽那位先生說,『共產黨是真正給咱窮人謀幸福的!』我才知道,我有了大罪。在那個年月裡,我也許殺過共產黨!咳!我真是混蛋,我怎麼這麼混蛋哩?當時我就不問問他們是什麼樣兒人。我也修下過好上司,自從殺了那麼多人,上司失勢了。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,他倒了台,我也完蛋了。人家換上新手兒,不要我了。自從那時節,我再也不願耍大刀,扛起槍桿當起大兵來。」

  江濤說:「哪,你就該回家。」

  馮大狗撇起嘴說:「咳!那裡回得去呀?你是知道的,我家裡也有一堆老婆孩子。我騙過他們,寫信說我當上了連長,不久就要寄很多錢回去給他們買地。我想再過幾年,能不混上個連長當當?能不掙到很多錢?直到如今,我還是個大兵,穿著這樣破的軍衣,窮得回不去家了!保定離鎖井這麼近,我連鎖井、連近邊處的人也不敢見,家裡人還不知道我在保定。這話我只告訴你,兄弟!你可不能給我走漏風聲,我嫌丟人。我還愛喝點酒,吃套燒餅果子,一年到頭連一個大錢也省不下,甭說是回家。我想這一輩子不回家了,那裡黃土不埋人!」說著,眼淚順著鼻樑流下來,說:「兄弟!我看你也是個好心人。」他握緊江濤的手說:「你有困難,傻哥哥我助你一臂之力!」

  江濤聽到這裡,身上一機靈,說:「我們可以作朋友?」

  馮大狗說:「沒錯兒!我這人就是愛交朋友。咱們既是鄉親,祖祖輩輩沒有什麼不好,怎麼不能交朋友?前幾年我還和朱大貴碰在一起,我們倆還不錯。後來他開小差回家了,排長查問,我還替他遮掩了一番。要是抓回來呀,下半截子就打爛了!那時我還當上士哩,這會我又當起兵來。」

  馮大狗停了一下,看看周圍還是靜靜的,他說:「我聽說共產黨肚子大,能盛開一個世界。我雖然是有罪的人,想是會原諒我的。咱們見的面不多,跟你的老人們可都熟悉,都是老實巴腳的好莊稼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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