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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八


  江濤腦子裡一閃,想起在反割頭稅遊行示威大會上,也見過這種陣勢。那時他不怕危險,睜開眼睛迎著保安隊的刺刀。忠大伯五十開外的人了,還帶領糾察隊,打退了反革命武裝……那是鼓動人心的一幕場景。如今反動派來逮捕我們了!他向前走了一步,喊一聲:「你們逮捕不了!」

  他在屋裡一喊,人們也在外頭喊起來:「逮捕不了!」喊著,把刀、槍、木棍,撞破窗玻璃,伸進屋子裡。

  劉麻子聽人們喊叫起來,回身一看,立刻黃了臉說:「幹什麼?想造反?」說著,伸手抄住江濤的胳膊。

  小軍官擄住老夏的領口子,想要拿繩子捆他。兩個人用手槍突著江濤和老夏,從屋子裡向門外擁。

  張嘉慶兩手卡著腰,閉著嘴憋了滿肚子氣力,在門口等著。看他們一下臺階,一個箭步竄上去,劈啪兩腳踢掉他們手裡的槍,舉起拳頭大喊:「打倒反動派!」

  當劉麻子和小軍官跑過去彎下腰搶槍的時候,大家喊著:「打倒反動派!」一齊擁上去。劉光宗摟著劉麻子的腰,楊鶴生和曹金月,一個人架著小軍官一條胳膊,呐著喊向外推。劉麻子掙扎著,指揮小軍官:「快!叫人來,捆起他們來,送公安局!」

  張嘉慶憋紅了脖子臉,喊:「不許反動派逮捕我們的同學!」他這麼一喊,人們齊大夥兒把他們抬起來,向外一搡,一下子把那兩個傢伙,推出大門以外。急忙抽回身來上了門閂,落了鎖。這時小軍官指揮大兵們,用槍把砸著大門駡街,可是他們再也進不來了。

  江濤又走到門樓上,看他們還變什麼法子。猛然一聲槍響,子彈從他的腦瓜皮上串過去。他把頭一縮,藏進房墀裡,說:「好歹毒的東西!反動派真要下手了!」

  45

  張嘉慶自從考入第二師範,做過幾次出色的鬥爭。去年冬天,當局為了統治學校,禁止抗日活動,派了一個老官僚來當訓育主任。這人是個矮個子、大眼睛、大嘴、大鼻子,長了滿臉紅疙瘩,綽號叫「火神爺」。「火神爺」是地方上有名的士紳,當過曹錕賄選的議員。他到了學校,雷厲風行,每天帶著訓育員,早、午、晚,三次查堂查齋,鬧得學生們無法進行抗日活動。

  有一天晚上自修的時間,人們正圍著火爐有說有笑,談論著抗日前線的新聞。張嘉慶偷偷把一簸箕煤灰架在門楣上,老「火神爺」隔著窗子聽著,像是開抗日的會,心上一氣,乍起鬍子闖進來。把門一推,哢嚓的一聲,灰簸箕扣在他的腦袋上,鬧了個灰眉土眼。老「火神爺」拍打著袖子大罵:「真是土匪!真是土匪!」又長歎了一聲,說:「坐官二十年,鬥不了這班子窮學生,無顏見委座了!」他辭職不幹了。

  張嘉慶驅逐封建官僚的故事,在保屬學生界,象一個傳奇的故事在傳播。

  今天,這一場風波過去,張嘉慶找不見了江濤。他走到宿舍、教員休息室,都沒有找到。最後又找到門樓上,江濤還在那裡瞭望門外軍警的活動。張嘉慶伸手拽起他,走下門樓,氣呼呼地在他脊樑上擂了兩拳,說:「看!差點兒沒叫他們把你捕了去。」

  當著軍警換崗的時候,小魏騎著車子,帶著十幾個同學走進來。張嘉慶搖手大喊:「小魏回來了,快快開門!」他指揮人們開了大門,小魏他們急忙沖進來,紅頭漲臉,滿頭大汗。剛把門關上,士兵們又把守了門口。張嘉慶從門樓上走下來,楞楞地在小魏脊樑上擂了兩拳,說:「你這傢伙!差一點進不來了。」他們才幾天不見,一見面覺得格外親熱。

  小魏說:「天氣熱得要命,道兒又不好走,鄉村裡下了大雨,積水成河,人們怎麼能回得來?真是急得心裡冒火!」他是前幾天帶交通隊下去送通知的。

  張嘉慶又問:「怎麼樣?鄉村裡抗日的空氣怎麼樣?」

  小魏紅著臉笑了兩聲,說:「嘿嘿!沒有一個人願當亡國奴呀!」

  張嘉慶回過頭盯著他說:「可不說工作應該怎麼辦?」

  小魏白淨臉、大眼睛。這人極聰明,幾何代數一聽就會。平時不用功,每次期考卻是考在頭裡。父親是中學教員,母親是女子高小學堂的校長。因為有這種方便,他就娶了一個高小畢業的愛人。愛人兒長得挺漂亮,思想也挺進步。每次假期,上午放假,下午就回家了,兩個人並肩作戰,在鄉村裡開展工作;她在戲臺上演講婦女放足的好處,脫了襪子伸出腳叫人們看她的天足做起活兒有多麼得勁,又多麼舒服;秘密發展農民協會,婦女協會,直到開課的那一天才回來。

  小魏在三次學潮裡,表現還很積極,張嘉慶介紹他參加了「反帝國主義大同盟」。兩個人同桌同房,平時還很親密。這天小魏在非常匆促的情況下回來,兩個人在一塊說了會子話,張嘉慶就去找老夏。老夏把張嘉慶的工作談了談,張嘉慶說:「你說具體點兒,這總務部長到底幹些什麼,別攥著拳頭叫我猜。這會我腦子裡亂,想不出來。」

  老夏說:「這總務部長,具體說就是經管錢財、籌畫吃食、解決醫藥問題。叫小魏幫著你。」

  張嘉慶說:「這個咱辦得到。」他也沒顧得想一想,點了一下頭答應下,就向外走。

  老夏看不對頭,趕了兩步,又拽回他來,說:「怎麼,你也不過一過腦子?大兵圍得鐵桶一般……」

  張嘉慶不等老夏說完話,梗起脖頸笑了說:「咱幹就是!」

  他說著走出來,先到會計科,跟站崗的要了鑰匙,打開門開了鐵櫃,看洋錢票子還不少。又走到廚房裡,找著廚子頭老王,一塊到倉庫裡,看了看木槽裡的麵粉,彎下腰抓起一把,在手裡攥了攥,撒在木槽裡。又在米甕裡抓起一把米,順著手縫唰哩哩地落下去,騰起一陣米屑冒出甕口,生糧食的香味,撲在鼻子上。他心上想,面是好面,米是好米,可惜為數不多了!

  學校和外界斷絕了聯繫,幾天過去了,張嘉慶也沒上廚房裡去看一看。一清早小魏就帶著老王來找張嘉慶,說:「嘉慶!看怎麼辦吧,菜一點也沒有了!」

  張嘉慶看了看小魏,又看了看老王,呆住臉說:「沒有菜吃有什麼關係,不吃菜也能過日子。」

  老王說:「你還不知道,平素裡菜做得不可口就把飯筒子敲爛了,這咱沒有一點菜,怎麼能下飯?」

  小魏也說:「才三四天,都把人們餓壞了。」

  張嘉慶怔住眼睛說:「有的是菜。」

  老王沒菜做飯,心裡發煩,直想和張嘉慶鬧脾氣。領著張嘉慶到校園裡看了看,說:「你看,番茄、韭菜、黃瓜,能入口的東西都吃光了。連掃帚苗、馬齒菜都吃了,那裡還有菜?」

  小魏補充說:「再吃,只有麵條棵和蒲公英了。」張嘉慶說:「那裡有菜,走!」拉著老王走到大榆樹底下,扒下鞋子,脫了襪子,說:「拿刀來。」

  老王跑回廚房,拿了菜刀來。張嘉慶把刀把別在腰帶上,跐蹓蹓地爬上樹去。剛爬到半空中,兩隻腳打起哆嗦,胳臂也覺得酸軟了。幾天沒有吃到飽飯,有這種心勁,沒這種力氣了,體力大不如前。他兩隻手摟住樹幹,用腳卡緊,把頭頂在樹皮上歇了一會。倏然間覺得耳朵裡隱隱鳴叫。他搖搖頭,抖抖耳朵,又頂在樹幹上。老王在樹底下抬起頭望著,嘩嘩大笑了,說:「哈哈!能說不能行,膽小了吧?」

  小魏也擺著手說:「上呀!你上不去了吧!」

  站崗的同學們,離遠看見張嘉慶上樹去摘樹葉,喊著:「總務部長!今天叫我們吃樹葉嗎?行啊,有樹葉吃就能堅持抗日。」

  聽到譏誚,他想:「目前,吃菜只有樹葉,過幾天樹葉樹皮還要做主糧。爬不上榆樹,影響是件大事!」他使勁憋住一口氣,一個猴兒爬竿,爬到樹叉上,腿襠夾住樹桄喘了幾口氣。揚起刀砍下樹枝來,一團團綠油油的枝葉落了下來。砍著樹枝,向遠處一望,初夏的陽光,曬著千家屋頂,萬家庭院,不由得心裡喜起來。他看到圍牆外頭十四旅的崗哨又多又密,象蛛網一樣。猛然,一個士兵發現他站在樹叉上,像是在窺望什麼。舉起槍照他瞄準,砰地就是一槍。子彈嗤地一傢伙從腋窩裡穿過去,幾乎把他打下來。

  這時他兩手摟住樹幹,扣緊了手,跐蹓地滑下樹來,蹲在地上,心裡噗通直跳。低下頭歇了一會,覺得天旋地轉,忽忽悠悠,再也站不起來。一會兒身上出了一陣冷汗,一步一拐地走回北樓。躺在床板上,扳起腳掌一看,腳掌上掠去一層皮,翻出鮮紅的嫩肉,疼得火燒火燎。身上鈕扣蹭掉了,懷襟上也磨爛了一大片。他沉下心,把兩隻手枕在頭底下,齁啊齁的睡了一大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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