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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老驢頭怔了一下,說:「什麼?」他從被窩筒裡伸出毛毿毿的腦袋,看見大貴扛進豬來,放在櫃櫥上,張開鬍子嘴,呵呵地笑著。

  春蘭娘問:「是大貴?」

  老驢頭說:「活該咱不破財,這才叫人不落意哩!」急忙穿上棉襖,轉過身來對大貴說:「咱也贊成你們這個反割頭稅了!」

  大貴說:「當然要反他們,房稅地捐拿夠了,又要割頭稅。

  他們吃肉,就不叫咱喝點肉湯!」

  老驢頭說:「那我可知道,就說馮老蘭吧,他一天吃一頓餃子,吃鹹菜還泡著半碗香油。」

  大貴說:「天晚了,你們安歇吧!」他邁開大步走出來,老驢頭說:「春蘭!忙送你大哥。」春蘭送大貴走到門口,才說搬動兩扇門關上,又探出身來說:「你慢走?俺就不謝謝你啦!」

  大貴回頭笑了笑,說:「謝什麼,咱又不是外人。」

  春蘭笑吟吟地說:「那倒是真的!」這句話還沒說完,她看見前邊牆根底下,黑糊糊地站著一個人。又問:「大貴!你看那是個人?」

  大貴趨著眼睛看了看,說:「許是個人。」又回過頭來說:「春蘭!你回去吧!」

  春蘭說:「天道黑,你慢走!」

  大貴說:「好說,謝謝你!」

  33

  朱大貴順著那條小街往家走,走到街口,那個黑影又不見了。天晚了,風聲在大柳樹林子裡響起來。走到自己門口,才說開門,裡面有人開門出來,是朱老星。

  大貴問:「天晚了,你來幹什麼?」

  朱老星說:「夜晚睡不著覺,我想咱光這麼鬧,也不知道西頭的有什麼動靜沒有,別不聲不響地告咱一狀,我來跟你爹說了說。」

  大貴說:「不要緊,他抓住咱什麼把柄了?」

  朱老星說:「嘿!他是刀筆,心裡一琢磨就是個詞兒。」

  大貴說:「哪!他能見得天了?」

  朱老星呲出牙笑了笑,說:「不得不防備,是不?」

  大貴說:「是呀!睡覺吧,天晚了。」

  朱老星離開大貴,走到柵欄門口,影影綽綽地覺得身子後頭有個人影。推開柵欄進去,又回轉身把柵欄鎖上。一返身時,覺得有個黑影兒跟著他。回身向左看看,看不到。又向右看了看,也看不到。看不到嘛,又象有個黑影兒跟著。立在屋門口,抬起頭來想了想:多少年來,心上總是不靜,覺得身子後頭老是有個黑影跟著,也就不多疑了。返回身想上茅廁裡去,發現身子後頭果然有個人影,貼著他的身子站著。

  朱老星一時心急,回身一抓,沒有抓住。他還不肯放過,攥起拳頭,瞪開眼睛盯著,一步一步攆過去。那人一步一步地往後退,不提防後腦殼一下子碰在茅廁牆上,咕咚地一聲響。朱老星一步跨過去,抓住那人的領口,拉到眼前一看,那人麻沙著嗓子哈哈笑了,是李德才。

  朱老星心上還在蹦,問:「你想幹什麼?」

  李德才說:「我找你,找來找去找不到,料著你在朱老忠家裡,我在門口上等著來。」他彎著腰,不住的哈嘍哈嘍地喘著氣。他年幼的時候,得過風濕病,羅鍋了腰,一到冬季就發起喘來。

  朱老星問:「黑更半夜,你找我幹什麼?」

  李德才說:「看你說的!吃了人家糧食,花了人家錢,趴在人家帳上,你忘得了,人家忘得了?」

  朱老星聽話裡有話,說:「外邊冷屋裡說話。」

  兩個人走到小屋裡,老婆孩子們正在睡著。朱老星打個火抽著煙,問:「我什麼時候,吃了誰家的糧食,花了誰家的錢?你是來要帳?」

  李德才說:「哪!當然是,你忘了,人家可忘不了!」

  朱老星抬起頭來,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來。他搖晃搖晃腦袋,說:「忘了。」

  李德才輕輕冷笑一聲,向前邁了一步,用煙袋指著慶兒和巧姑說:「這是什麼?」

  朱老星說:「我的孩子呀!」

  李德才又問:「這是從那兒來的?」

  朱老星說:「是我孩子他娘養活的。」

  李德才又指著慶兒娘,說:「這是那兒來的?」

  朱老星說:「我花錢娶來的。」

  說到這裡,李德才又麻沙著嗓子哈哈大笑,說:「這不就得了嗎?你娶媳婦的錢是那兒來的?」

  李德才這麼一說,朱老星才想起來,十幾年以前,他娶慶兒他娘的時候,借過馮老蘭一口袋小麥、五塊錢。他說:「啊!倒是有這麼回子事。可是多少年來,我斷不了在他院裡拾拾掇掇的,也沒要過他的工錢。我娶孩子他娘的時候,在馮家大院拿了一口袋小麥、五塊錢。老頭說:『你缺著了拿去吧!這點東西,你也就別還我了。』」

  李德才咧起大嘴說:「我那親娘!他什麼時候有過那麼大的施捨?」

  李德才一說,朱老星也就想過這個理來。他說:「那可怎麼辦呢?我誤會住這個理了。要不,有這麼兩個五塊錢,兩口袋小麥,我也早就還清了他了。」

  李德才說:「還他吧!他立時巴刻跟你要,今日格晚上叫我找了你大半夜。」

  朱老星說:「當下我沒有。」

  李德才問:「你沒有怎麼辦?」

  朱老星撅起嘴來,唔唔噥噥地說:「我知道怎麼辦?」

  李德才說:「看你說的?這是人家跟你要帳,你倒問起我來了。」隨後,李德才又嘮嘮叨叨地說:「也該咱倒楣,誰叫咱管這個閒事來?管閒事落閒事,你若還不了人家,就跟我去一趟,當面跟老頭兒說說,也算給我摘了這個套兒。」

  朱老星說:「去唄!說什麼咱也還不上他,這年頭兒,人吃的還沒有,哪有錢還帳?」

  李德才說:「咱就去?」

  朱老星說:「走!」

  兩個人才說邁動腳步走出來,慶兒他娘從被窩筒裡伸出腦袋來,頭髮蓬鬆地問朱老星:「你去幹什麼?」

  朱老星說:「我去見馮老蘭。」

  慶兒他娘說:「甭去!那裡有那麼宗子事?陳穀爛芝麻的,又來找後翻帳兒!要命有命,要錢沒錢!」

  李德才一聽,彎下腰咧起大嘴,說:「我那親娘!你怎麼這麼說?」

  慶兒他娘披上棉襖,咕咚地坐起來,朱老星說:「算了,黑更半夜,你起來幹嗎?」

  慶兒他娘說:「你等一等再去,馮家大院裡有黑屋子、木狗子,私立刑房,要夾就夾,要打就打。」

  李德才說:「你說的!那是對外村的,對咱鄉親當塊兒,有什麼過不去的事,那麼歹毒?有我一面承當。」

  慶兒他娘說:「我可先說給你,窮秀才!你們要是捅俺一手指頭,管叫你們閨女小子折斤斗兒。」

  李德才笑著說:「沒有的事,當面一說就完事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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