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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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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蘭騰地紅了臉,笑著把老驢頭和老套子殺豬,走失了豬的事情說了。朱老忠和貴他娘一聽,貓下腰笑了一會子。貴他娘說:「你可不早說,隔晌隔夜了,這豬要是跑出村,叫人家捸了去,可是怎麼過年?」 春蘭一時著急,跺著腳說:「那可怎麼辦哩?」朱老忠又笑了說:「咳!可憐的人們,我給你出個主意吧!」 朱老忠求人寫了幾個紅帖:「茲走失黑豬一隻,脖子上帶有刀口,諸親好友知其下落者,通個信息,定有厚報。」叫二貴、伍順、慶兒、大貴,到各村鎮、各個地方張貼去找。尋了一天,還是尋不著蹤影。天晚了大貴才回來,他為這只豬,一直走了幾個村子,把腿肚子都走痛了。貴他娘噗地笑了,說:「把腿肚子走痛了,也值得呀!」 大貴睜著大眼睛問:「怎麼的?娘!」 貴他娘說:「早晚你就知道。」 朱老忠也笑笑說:「好啊!大貴要是認可了,反割頭稅勝利,又過年又娶媳婦,三樁喜事一塊辦。」 大貴一聽,猜到春蘭身上,一下子從心上笑到臉上,熱辣辣的起來,說:「哈哈!我可不行,先給二貴吧,二貴也快該娶媳婦了。」 貴他娘說:「別說了,先給你娶。」 大貴說:「咱這三間土坯窩窩,把人家春蘭娶在那兒?」 朱老忠說:「那也不要緊,明年一開春,咱再脫坯蓋上兩間小西屋。」可是,一說到這「倒裝門」上,大貴橫豎不幹。他說:「春蘭!人家算是沒有挑剔,咱就是不幹這『倒裝門』。聽說得先給人家鋪下文書,寫上『小子無能,隨妻改姓……』不幹,她算是個天仙女兒,她有千頃園子萬頃地,咱也不去。」 二貴笑了說:「壞了,這可堵住我的嘴了,我要再說春蘭好,算是我多嫌哥哥。」 朱老忠說:「咱這是一家子插著門說笑話,運濤還在獄裡,咱能那麼辦?」說著,他又抬起頭待了半天,沉思著:「咳呀!那孩子在監獄裡,轉眼一年多了!」當他一想到無期徒刑,臉上又黯然失色。 這時候滿屋子沉寂,一家四口不約而同地想起運濤。他們都和運濤一塊待過,都知道他的人品行事兒。一想起他要在黑暗的監獄裡度過一生,止不住渾身熱烘烘地難過起來。 大貴自小裡跟著朱老忠受苦慣了,在軍隊上當新兵,操課更緊。雖然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,他還沒有、也不敢想到娶媳婦的事。有時他和姑娘們走個碰頭,也只是把下巴朝天,或是扭著頭走過去。因為日子過得急窄,他好象不願看到紅的花、綠的葉,不敢看見少女們搖擺的身姿,花朵一樣的臉龐,閃光的眼瞳。他像是埋在土裡過日子,今天一提到春蘭的事,他的心再也在土裡埋不住了。象二月裡第一聲春雷,轟隆隆地敲擊著他的胸膛。渾身脈搏跳動不安,象在呼喚:「你起來吧!別再沉睡了!」 那天晚上,大貴把腦袋擱在枕上,翻來覆去,說什麼也睡不著覺。他又想起那年抓了兵,臨走的時候,還對運濤說過:「……希望我回來能見到你!」可是他回來了,運濤卻住了監獄,朋友們再也見不到面了。一想起運濤,又想起春蘭。她的命運有多麼不好!為了想念運濤,他想應該替春蘭把這只豬找到。要是找不到,他們怎麼過得去年呢?春蘭心上不知多麼難過。他越想心上越是煩躁起來,聽得人們都睡著,他又穿上衣服,開門走出來,再輕輕把門關上。 剛出門的時候,天還黑著,出了大門,向南一拐,通過大柳樹林子,上了千里堤,月亮從雲彩縫裡閃出光來。輝煌的光帶,象雨注在噴灑,照得雪地上明亮亮的。他想為了這只豬,圍村什麼地方都找遍了,就是這河灘上還沒有去找。他又踏看雪走下堤岸,沿著堤根走了一截路,再向南去,走在鋪著雪的河灘上。河灘上的雪,被大風旋絞得一坨一坨的。有的地方,光光的沒有一點雪,有的地方,雪卻堆得很高很高。大貴踏上去,一下子就陷進大腿深,他又使勁拔出腿來,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,身上熱了,出起汗來。在河灘上站了一刻,月亮照得象白晝一樣。他覺得累了,掏出小煙袋,劃個火抽著煙,這時他的腦子裡,又想起運濤和春蘭。 抽完那袋煙,剛站起來,想走到冰上去。看見一個黑東西,踏著河坡和冰河連接的地方走過來。像是一隻狼,可是走得很慢,又像是一隻狗。他蹲下去,想等這狗走過來的時候,嚇它一下。那傢伙走近了,嘴裡直哼哼,拱著雪咂著嘴吃東西,是一隻豬。他身上猛地顫抖了一下,想:「一定是春蘭家那只豬。」他拍了一下胸脯,高興起來,喜得心上直跳。等那只豬走近了,他猛地縱起身來,抽冷子一個箭步趕過去。那只豬一見有人撲它,瞪起紅眼睛盯著,支繃起耳朵,翹起尾巴,張開嘴,露出大長牙,哺呵哺地一動也不動。大貴看它的樣子,怕它跑掉,也不敢立時下手。慢慢向前蹭了一步,那只豬四條腿向前一竄,一下子碰得大貴趔趄了一下子,跌在地上。大貴伸開兩條腿向上一擰,一個鯉魚打挺,啪地戳起身子來就趕。 自從鬧起反割頭稅運動,人們為了避豬稅,把豬藏在囤圈裡,或是柴禾棚子裡。可是豬是活的,它會在黑夜裡跑掉,因此雪地上跑著不少沒有主的豬。這只豬自從離開老驢頭,餓久了,也瘦了,身腰靈便了,跑跳起來象只狗。豬在頭裡跑,大貴在後頭追。這只豬也許被別人追過了,有了經驗,一碰上雪壟,後腿一彈就竄過去,大貴得在深雪裡踏好幾步,可是它始終也拉不下大貴五步遠。 大貴和這只豬,在河灘裡,從東到西,從南到北,競賽了吃頓飯的工夫。大貴喘起氣來,累得支援不住了。憋了一股勁,竄了幾步,向前抓了一把,又抓滑了。又揮起胳膊緊撈了一把,又抓滑了,只撈住一條豬尾巴,那只豬吱吱叫起來。大貴伸手攥住豬的後腿,那豬用力一蹬躂,象要騰空飛躍。大貴向前一蹴,到了一片冰地,叉開腿把豬掄起來,啪呀啪地,在地上摔了兩過子,摔得那豬再也不蹬躂了。大貴伸手在豬脖子底下一摸,帶著刀口,正是春蘭家那只豬。心裡不由得笑起來,高興極了,想:豬找到了,春蘭他們可以過個安生年了! 大貴喘著氣歇了一下,把豬扛在脊樑上,走了回來,到春蘭家門前,敲了兩下門,心上還突突直跳。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,叫門的聲音並不大,就聽得春蘭家屋門一響,春蘭踏著輕輕的腳步走出來。到了門前,問:「是誰敲門?」大貴說:「是我。」春蘭一聽,像是大貴,憨聲憨氣的,就待住手不開門。焦急地問了一聲:「是誰?大貴?」春蘭不知說什麼好,她害起怕來,心上顫慄說:「深更半夜,你來幹什麼?」 大貴說:「你開門吧!」 春蘭說:「不能,說不明白不能開門!」 大貴說:「你開開門就知道了。」 春蘭說:「不,不能……叫街坊四鄰知道了,多麼不好!」 後頭這句話,只說了一半,沒有說出口來。 大貴一下子笑出來,說:「春蘭!我給你找到那只豬了。」 春蘭一聽,啪啦地把門開開,說:「嘿嘿!這才過意不去哩!」 大貴伸開膀子,要把豬遞給她。春蘭一試,實在沉重,直壓得彎下腰抬不起來,著急地說:「不行!不行!」大貴把豬扔在地上,拍了拍身上的雪說:「你搬回去吧。」 春蘭笑了說:「救人救到底,送人送到家,你給俺搬進屋來吧!」 大貴挪動腳步說:「不,這黑更半夜的……」他說著,扭頭就向回走。春蘭走上去拽住他,說:「俺爹娘老了,搬也搬不動,這有百八十斤。」 大貴待了一會,說:「好!」伸手又把豬扛在肩上,通通地走進屋子去。 春蘭先進屋,點了個燈亮兒,說:「爹!大貴給咱把豬找到了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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