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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說著話,兩個人走出來。北風刮得很緊,街道又黑,兩個人一出門,放開腳步走到西鎖井。到了馮家大院梢門口上,那個古式門樓,陰森得怕人。叫開門走進去,朱老星一進高房大屋,深宅深院,頭髮根一機靈就豎起來。三層大院沒有一點光亮,只馮老蘭的屋子裡還亮著。

  走到窗臺根底下,朱老星立住,李德才說:「我把朱老星叫來了。」

  馮老蘭說:「你把他帶進來!」

  李德才和朱老星走上高臺階,走進那黑暗的屋子。進了屋也不叫他們坐下,就在地上站著。馮老蘭戴上老花眼鏡,正看著帳簿,把眼鏡對在帳簿上看了老半天,才問:「朱老星,你給我送了錢來了?」

  朱老星到這個節眼兒上,又後悔了,他不應該認這筆陳帳。說:「沒,我記不得欠你什麼錢!」

  馮老蘭說:「你記不得不行,有帳管著。」

  李德才也說:「是呀,帳上不在嘛,沒說的。帳上在著……」

  朱老星說:「就說那一口袋麥子、五塊錢吧,那是十幾年以前……」

  馮老蘭不等說完,揮了一下手,說:「是呀!十幾年以前,就是二十幾年以前,芝麻爛得了,糠爛得了,這帳還能爛了?」

  朱老星一時急躁,說:「當時你已經放了響炮啊!你說,『這麼一丁點東西,你拿去吧,也別還我了!』有你一句話,這些年來,我也沒擱在心上。再說多少年來,俺給你大院裡拾拾掇掇,沒要過工錢呀!」

  馮老蘭問:「多少?拿帳來!」

  朱老星說:「我沒帳。」

  李德才走上一步,拍著屁股說:「對呀!你沒帳可瞎咧咧?」

  馮老蘭說:「是呀!多少年來,我也沒打算跟你要過,這咱你變了心了,我才跟你要。」

  朱老星一聽,整個頭上、臉上紅漲起來,氣得頭髮根裡都憋紅了。口口吃吃地問:「我,我,我變了什麼心?」

  馮老蘭說:「你和朱老明、伍老拔他們,跟我打了三場官司。今年我包了咱縣的割頭稅,鄉親當塊兒,你們不幫忙,又要反起我來。甭說是五塊錢,一口袋小麥,就是一塊錢,一顆麥子粒兒,狼叼來的豈肯喂狗?」

  朱老星當時下無話可說,心裡想:「咱就是沒留這個心眼兒,他欠咱的咱沒帳,咱欠他的他有帳。這可有什麼辦法?」他說:「你叫俺窮人們替你攤的兵款,比這五塊錢、一口袋小麥還多得多!」

  馮老蘭把手在桌上一拍說:「甭說不好聽的,你還錢吧!」

  朱老星說:「咱幾輩子都是老實人……你算算吧,算清了我還你。」

  馮老蘭拿起算盤,說:「咱也甭細算了,讓著你點吧!」他念著:「五塊錢,三年本利相停,不用利滾利兒,十幾年也到一百塊錢。這一口袋麥子,按怎麼算?」

  朱老星一聽就急了,口吃得說不上話來。他說:「你,你,你這麼算不行!」

  馮老蘭把筆管在桌子上一戳,把眼一瞪說:「怎麼算?你紅嘴白牙兒,吃了我的算拉倒?」

  黑屋子裡升著煤火,熱得厲害。朱老星一時急躁,覺得身上熱烘烘的,一股勁出汗,汗珠子順著臉頰流下來。他一想到這筆錢拿不出來,渾身打起哆嗦,抖顫圓了。說:「你容我一個時候吧,我還你。你要是腳底下刨錢,我沒有!」

  馮老蘭提高了嗓門,說:「你沒有不行!」

  李德才說:「殺人的償命,欠帳的還錢!這是上了古書的,你為什麼不還?」

  朱老星嘴唇打著哆嗦,說:「估了我的家,我也還不起!」李德才拿眼瞪著朱老星,點著下巴說:「你還不起不行!」

  馮老蘭說:「你還反我的割頭稅不?」

  朱老星說:「這個不能一塊說,棉花、線,是兩市。」

  馮老蘭說:「你說是兩市,我偏說是一回事。伍老拔還欠我一筆老帳!」說著,他拿出一大串鑰匙,開了大櫥子,拿出幾本帳簿。每本都有半尺厚,藍粗布面,上頭貼著紅簽。他翻翻這本又翻翻那本,說:「那年滹沱河決口,河道往南一滾,他們在河南的宅子滾到河底裡。兩年,他借了我二鬥蕎麥種籽,後來他的宅子又滾到河堤上。他脫坯蓋房沒有飯吃,使了我十五吊錢的帳,年年要年年不給我。還和我打官司,反抗我的割頭稅!」

  朱老星撅起大厚嘴唇,嘟嘟噥噥地說:「反歡了,還得反哩!」

  李德才瞪了朱老星一眼,說:「淨是你們這些刺兒頭。人家包稅,礙著你們蛋疼?走吧,今天晚了,明兒再說。」

  馮老蘭說:「回到家去,躺在炕上,摸著心窩想想吧!」

  兩個人走出那座黑屋子,屋裡太熱,一出門可冷起來,皮膚一緊,渾身毫毛都乍起來,刺癢得難忍。出了梢門,李德才說:「你走吧,我還有點事。」就又退回來,走回馮老蘭的屋子裡,他還沒睡覺。李德才說:「我可碰上個新聞兒。」

  馮老蘭問:「什麼新聞?」

  李德才說:「大貴上春蘭家去來。」

  馮老蘭揚起頭,想了老半天,懶洋洋地說:「那妞子,她硬僵筋!一頃地、一掛車,她還不幹。不幹也好,我還捨不得哩!我辛苦經營,怎麼容易弄這一頃地、一掛大車!」

  李德才說:「甭著急,咱慢慢兒磨她。」

  34

  等李德才出去了,馮老蘭把他年輕的老伴叫過來睡覺。別看他年歲大,倒娶了個年輕的太太,還上過中學堂。說是年輕,現在也不年輕了,是續弦。

  他睡在炕上,翻上倒下地睡不著覺。朱老忠、朱老明他們反割頭稅的事,在他心裡成了病疙瘩。一進臘月門,反割頭稅的聲浪,就飄過鄉村,飄過田野,飄進馮老蘭的耳朵。他聽到這個風聲,還不相信。他的一生,還沒有經驗過,在這小小的僻鄉村裡,會有一種什麼力量,能阻止他收取這筆割頭稅。

  第二天一早,馮老蘭在他黑暗的屋子裡點上燈,趴著爐臺烤火。對著窗戶喊了一聲:「貴堂!貴堂!」

  馮貴堂聽得父親叫他,手裡拿著一卷書,從西廂房走到父親屋裡,笑嘻嘻地問:「什麼事?爹!」

  馮老蘭想問問這割頭稅的事,可是不先從這上頭開口。他問:「河套外頭地上拉了多少糞?」

  他這麼一問,可把馮貴堂問住了,昂起頭來,轉了半天眼珠,才說:「說是……我還不清楚,是咱三兄弟看著拉的。」馮貴堂不停腳地跑出去找馮煥堂,一出二門碰上趕車的把式馮大有,就問:「咱河套外頭拉了多少糞?」馮大有直了一會脖子,說不上來,說是「咱二把式趕車拉的」。馮大有又去找二把式,二把式說是拉了八十二車,才回來告訴馮貴堂。馮貴堂一進二門,馮老蘭偷偷地瞪著眼睛在門道口看著他。

  馮老蘭一見馮貴堂,他的老臉就垂下來,說:「別小看了過莊稼日子,不是容易!」他又問:「明年那塊地耩什麼莊稼,你有打算沒有?」說著話,又走進他的屋子。

  馮貴堂跟在父親後頭,支支吾吾地說:「哪,明年開春兒再說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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