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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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伍老拔說:「摘他的心,看看他的心是黑的是紅的?」 大貴把兩隻手伸進膛裡,摘下心來,一窩黑色的淤血順著刀口流下來。他說:「嘿!是黑的。」 伍老拔笑了笑,說:「早知道狗日的心是黑的,放大利錢收高租,不幹一點人事兒!」 朱老星聽得說,一步一步走過來,笑眯眯地說:「那可是真的!聽說過去『大清律』上都有過,『放帳的,放過三分當賊論!』如今他們連這個都不管了,只是一股勁長利息,刮了人們的骨頭,又抽人們的筋!」 伍老拔說:「甭說了,摘他的肝吧,看看有牛黃沒有?」 朱老星笑了說:「嘿嘿!你算了吧,豬黃長在尿泡裡,是一種貴重的藥材。」 伍老拔看大貴摘下肝,又摘腸胃,說:「來!他不叫咱好受,咱捋他的腸子,看他肚子疼不疼!」說著,朱老忠、朱老明、朱老星……一群人都咶咶地笑了。 大貴把大腸、小腸、肚、肝、五臟,一樣一樣地用麻繩兒拴了,掛在牆上。伍老拔笑笑說:「看!大貴多會給咱窮人辦事!」 一會兒,江濤背著糞筐,慢慢走過來。他到各村檢查工作,轉遊到大貴這口鍋上一看,不由得心裡高興起來,拍著大貴的肩膀說:「大哥!是這麼辦,多給咱窮人辦點好事。」 大貴得意地把兩隻黑眼珠瞪得圓圓,滴溜地靠在鼻樑上,伸出大拇指頭,說:「只要兄弟肯領頭兒,咱滿跟著,手藝和力氣是隨身帶著的。」 一群姑娘,站在街口上看殺豬。春蘭站在人群裡看著大貴,從背後看,象個大漢子。正面一看,是個大眼睛、紅臉膛、寬肩膀、圓身腰的小夥子。身子骨像是鐵打成的、鋼鑄成的一樣:叉開腿一晃肩膀,渾身是力氣。春蘭看見這個小夥子,在眾人面前很受尊重,心上深深受了感動,想:「怪不得說……」 伍老拔離遠看見姑娘們咭咭呱呱,又說又笑,實在高興。悄悄地撧了根秫秸稈,在血盆裡挑起一大團血泡泡,跑過去說:「姑娘們!來,要過年了,給你們頭上插上朵石榴花兒。」說著,就要插在個兒最高,臉兒黑黑的春蘭頭上,嚇得姑娘們笑著散開了。 春蘭一面笑著跑回家去,碰面看見老驢頭。她說:「爹!咱也把豬抬到大貴他們那兒去殺吧,跟大夥在一塊,心上有多麼仗義!」 老驢頭說:「嗯!人們都抬到他們那鍋上去了?」春蘭說:「唔!抬到那裡去的豬可多哩,直殺了一天一夜,還沒殺完呢。」 老驢頭說:「走,咱也抬去。」 兩個人重又把豬綁上,找了根木杠子抬起來。一出門老驢頭想起大貴和春蘭的事,雖然還沒定親,可也有人提過了。要是成了親的話,大貴將來還是自家門裡的女婿。把豬抬了去,大貴就得和春蘭見面。為了殺豬,或許他倆還要在一塊兒待半天。他又想到春蘭和運濤的事,心裡想:「不好!不好!男女授受不親!」他說:「不,咱不抬到大貴那口鍋上去。」 春蘭問:「抬到哪兒去?」 老驢頭說:「咱抬到劉二卯他們那口鍋上去。」 春蘭說:「不,爹!劉二卯那裡要豬鬃豬毛……一塊七毛錢哩!再說,他和民眾們為敵……」 她這麼一說,老驢頭又想起來,說:「回去,回去,咱先抬回去,想想再說!」 兩個人重又把豬抬回院裡,春蘭問:「怎麼,不殺了?」老驢頭說:「殺是要殺,得叫我想一想,怎麼殺法兒。」他在院子裡走來走去,轉遊了半天,才說:「哎!咱晚上偷偷把它殺了吧!」春蘭說:「咱那裡會殺豬哩?又沒有那帶尖兒的刀子。」老驢頭說,「切菜刀也能殺死!拿杠子打也能打死!」春蘭看著老驢頭那個認死理的樣子暗笑,不再說什麼。 老驢頭又去找老套子,他跟老套子一說,老套子晃了半天腦袋,思忖了半天,才同意偷偷地把豬殺了,他也要來幫忙。那天晚上吃過飯,老驢頭叫春蘭娘燒了一鍋湯。等老套子來了,搬了個板凳放在堂屋裡。板凳挺窄,豬一放上去,得有人扶著。不的話,豬一動就要掉下來。 老驢頭嘴上叼著切菜刀,左腳把豬耳朵蹬在板凳上,左手攥住豬拱嘴。右手拿下菜刀,說:「吭!摁結實,我要開殺!」 老套子用右腳把豬尾巴蹬在板凳上,一手攥住前蹄,一手拉住後蹄,使勁向後拉著,說:「開殺吧!」當他一眼看見老驢頭手上拿的是菜刀,就問:「哪,能行嗎?」 老驢頭說:「行!」 老套子見他很有自信,也沒說什麼。老驢頭把切菜刀在豬脖子上比試了比試。他沒親眼看過殺豬,只是見過殺羊、殺牛。殺羊殺牛都是橫著用刀子把脖項一抹,血就流出來。他憋足了勁,把刀放在豬脖子上向下一切。那豬一感覺到劇烈的疼痛,四隻蹄子一蹬躂,渾身一曲連,冷不丁地一下子掙脫了老驢頭和老套子的手。向上一竄,一下子碰在老驢頭的臉上,把他的鼻子碰破了,流出血來。向後一個仰巴跤,咕咚地倒在地上。老套子伸開兩隻手向前一撲,那豬見有人來撲它,兩條後腿向上一蹦,把老套子碰了個側不楞,竄到房頂上。向下一落,一下子落在湯鍋裡,濺起滿屋子湯水橫流,濺了春蘭娘一身。鍋裡水熱,燙得豬吱嘍地叫了一下子,跳出來帶著滿身的血水,在屋裡跑來跑去,把傢伙桌子碰翻了,盆、罐、碗、碟,打了個一乾二淨。又縱身一跳,竄上炕去,嚇得春蘭娘哇地一聲。那豬直向窗格欞碰過去,克嚓一聲,把窗櫺碰斷,跳下窗臺去。跐蹓蹓地滿院子亂竄。 老驢頭帶著滿臉鼻血,從地上扶起老套子,兩個人又去趕那只豬。豬帶著血紅的刀口,流著血水,睜著紅眼睛,盯著老驢頭。它這會兒明白過來,老驢頭不再把它抱到炕頭上,不再一瓢一瓢地喂它山藥,不再給它篦蝨子,要拿刀殺它。它只要一見到人,就張開大嘴,露出獠牙,沒命的亂咬。見到老驢頭和老套子趕上去,它照準了老驢頭的腿襠,跐蹓地竄過去。老驢頭兩手向前一撲,撲了個空,一跤跌翻在地上。老套子左撲一下,右撲一下,也撲不住。那豬一直向街門竄去,本來那街門關得不緊,留著一道縫。那豬向門縫一鑽,蹓噠地把兩扇門碰翻,掉在地上。那豬一出門口,就象出了籠子的鳥兒,吱嘍怪叫著竄跑了。老驢頭和老套子,撒開腿趕上去。他們上了幾歲年紀,腿腳不靈便了,再也趕不上帶著創傷的豬。 兩個老頭找遍了全村的葦塘和廁所,找遍了村郊的墳塋,還是找不到。老套子回家吃飯去了,老驢頭直到夜深,才一個人慢吞吞地拐著腿走回來。說:「春蘭!春蘭!這可怎麼辦?咱的豬也找不見了!」 春蘭說:「我說抬到大貴那裡去,你非自格兒殺,你可什麼時候學會殺豬哩?」 老驢頭說:「說也晚了,想想怎辦吧!」他坐在炕沿上,喪氣敗打地喘著氣,也說不上話來。 豬把窗櫺碰斷,春蘭娘把一團破衣裳擋上去,擋也擋不嚴,臘月的風刮進來,屋裡很冷,凍得老驢頭身上直打寒顫。 春蘭說:「那可怎麼辦哩?老套子大伯那裡是辦事的人?和大家合夥一塊辦事有多麼好,孤樹不成林,孤孤零零地一個人,那裡能辦好了事?你去找個明白人請教請教!」 老驢頭說:「找個明白人,可去找誰呢?」 春蘭說:「你去找忠大叔,那人走南闖北,心明眼亮,辦事幹練,能說也能行!」 離年近了,家家準備過年的吃喝。老驢頭找不到豬,也沒錢辦年貨。春蘭撅起嘴,搬動伶俐的口齒,批評說:「不會殺豬,強要自格兒殺。手指頭有房梁粗,還會殺豬哩……」老驢頭坐在炕沿上,把兩隻手掌摟在懷裡,合著眼睛閉著嘴,什麼也不說,合上眼挨春蘭的數落。實在耐不過了,就說:「甭說了吧,你願找朱老忠,你去找他吧!」 春蘭一聽,笑了笑,洗了個手臉,穿上個才洗過的褂子,扭身往街上走。一進大貴家門,正碰上朱老忠。問她:「閨女,你來幹什麼?」 春蘭說:「我爹把個豬跑了,求求你佬,設個法兒找回來。」 兩個人說著,走到屋裡。貴他娘一見春蘭,滿臉笑著,走上來問:「春蘭!今日格什麼風兒把你吹到俺家來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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