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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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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驢頭說:「我不管那個,我不能平白丟了這二三小鬥糧食。」 他一邊說著,拔腳就走出來,抱著兩條胳膊,趲著腦袋走回家裡。二話不說,從案板上扯起菜刀,就在石頭上磨起來。磨一會子,伸開大拇手指頭試著刀刃兒。把刀磨快了,又叫春蘭:「春蘭!春蘭!」 春蘭問:「幹什麼?」 老驢頭說:「來,綁豬。」 春蘭問:「上集去賣嗎?」 老驢頭說:「什麼上集去賣,我自己殺!」 春蘭說:「不是說,今年不許私安殺豬鍋嗎?」老驢頭把長腦袋一不楞,哼哼唧唧地說:「……不管他!」 說著,拿了繩子,直向豬圈走去。 春蘭連忙趕上,把嘴唇對準老驢頭的耳朵,說:「聽見叫聲,人家要不幹哩!」 老驢頭猛地醒悟過來,看了春蘭一眼,想:「可也就是,豬是會叫的,叫得還很響。」他又走回來,拿出一條破棉被,向春蘭打了個手勢說:「這麼一下子,把豬腦袋整個兒捂上。」 春蘭也打了個手勢說:「把豬嘴使被子堵上。」 老驢頭笑了笑,說:「來!」他跳過豬圈牆,伸手在豬脊樑上撓著,那豬一伸腿倒在地上,眯眯著眼睛哼哼著。春蘭也跳過去。老驢頭撓撓豬脊樑,又撓撓豬膈肢窩。豬正合著眼過癢癢勁兒,老驢頭冷不丁把被子捂在豬身上。腿膝蓋在豬脖子上使勁一跪,兩隻手卡住豬拱嘴。 那豬只是哼哼,連一聲也叫不出來了,四條腿亂蹬打。老驢頭說:「春蘭!忙綁,綁!」 春蘭兩隻手,又細又長。一上手兒,那豬伸腿一彈,就彈到一邊去,彈得她斤斗趔趄。老驢頭和豬支架著,著急說:「春蘭!上手!上手!」 春蘭學著老驢頭,兩腿跪在豬脊樑上,攥住豬的腿,的零哆嗦地強扭到一塊,用繩子綁上,綁上後腿,又綁上前腿。那豬氣性真大,它還使勁掙扎。累得春蘭呼呼哧哧的,喘不上氣來。 老驢頭問:「這怎麼辦?」 春蘭問:「什麼?」 老驢頭說:「它要叫哩!」 春蘭跑到屋裡,找了一堆爛棉花套子來,塞進豬嘴裡。又使小木棍向豬嗓子眼裡挺了挺,直塞得滿滿的,再使繩子把豬拱嘴繒結實。老驢頭把手一撒,那豬前後腳支撐了幾下,哼哼著,再也叫不出來。 老驢頭兩隻手挑起那床破棉被抖了抖,一看,叫豬刨爛了好幾大片,露出棉花套子來。他可惜得擠眉皺眼,哆弄著棉被,搖了半天腦袋。剛把豬綁上,仄起耳朵聽得街上有人敲門。他走到大門上,隔著門縫一看,是老套子。把門開了,讓老套子走到屋裡,坐在炕沿上。天氣冷,老套子抄著兩隻手,摟在懷裡,把脖子縮在破皮帽子底下,說:「我聽你的話口兒,是想逃避豬稅?」 老驢頭說:「我想自格兒偷著殺了,不叫他們知道。」 老套子說:「我怕你走了這條道兒,才找了你來。咱倆自小裡在一塊拾柴拾糞,扛小活兒,有多少年的交情。我跟你說句老實話,要知道『官法如爐』啊,燒煉不得!咱莊稼人以守法為本,不能辦這越法的事。」 老驢頭說:「不,我不能叫這二三小鬥糧食插翅飛了。」 老套子說:「我聽得人們說,包稅的總頭目是馮老蘭,包咱鎮上稅的是劉二卯和李德才。這兩個人就是馮家大院裡的打手,你惹得起嗎?」 說到這刻上,老驢頭可就犯了嘀咕,閉上嘴不再說什麼。老套子說:「依我說,你忍了這個肚裡疼吧!二三小鬥糧食,要是他們把你弄到『官店』裡去,花二三十鬥的錢還不止哩!」 老驢頭抄著手,點了幾下頭,說:「哼!我喂這只豬可不是容易呀,它吃了我幾口袋山藥才長胖。人家養豬,是為吃肉香香嘴,我是想把它賣了,明年過春荒。他們又想從這豬身上抽一腿肉走……」 老套子看他緊皺眉峰,心上實在難受,就說:「這麼著吧!咱鎮上朱老忠和朱老明他們要反割頭稅,鬧得多麼凶!看他們鬧好了,他們不拿,咱也別拿。他們要是拿呢,咱就得趕快送過去,可別落在人家後頭。」 說到這裡,老驢頭一下子笑出來,說:「哪!咱看看再說?」 春蘭家豬沒殺,可是天天聽得豬叫的聲音。黎明的時候,有人把豬裝在車上,叫牲口拉著車在院裡跑,故意讓它叫,而且叫得很響。然後,老頭老婆們站在門口,喧嚷上集賣豬去,被豬叫驚了車了,然後偷偷地把豬藏起來,暗自殺了。 看看離年傍近了,過年的氣氛更加濃厚起來;家家碾米磨面,掃房做豆腐。春蘭正跟娘剁乾菜,蒸大餃子。冷不丁地聽得街上響起一陣鑼聲,想是為了割頭稅的事,她說:「娘!我到街上去看看,幹什麼敲鑼呢?」娘說:「為了這只髒豬,也費這麼大的心,你去吧!」 春蘭走到街上一看,劉二卯正在小十字街上敲鑼,粗著脖子紅著臉,敞開嗓子大喊:「我花錢包了鎮上的割頭稅,不許私安殺豬鍋。誰家要想殺豬,抬到我家裡來,給你們刮洗得乾乾淨淨。不要多不要少,要你大洋一塊零七毛,外帶豬鬃、豬毛、豬尾巴大腸頭……」 春蘭看了一下,連忙跑回來。娘問她:「怎麼的?」春蘭說:「劉二卯在街上嚷人們,可幸咱沒把豬殺了,怎麼惹得起人家?你看那個橫勁兒,黑煞神呀似的。聽說他家裡安上了大殺豬鍋,鉤子、梃杖在一邊放著,就是沒有人抬豬去。」 劉二卯在街上一敲鑼,嚴志和、伍老拔、朱老星,上大嚴村、小嚴村、大劉莊、小劉莊,通知反割頭稅的人們:「快安殺豬鍋!」第二天,朱大貴也在門前安了殺豬鍋,朱老明拄上拐杖挨門串戶,從這家走到那家,說:「要殺豬上大貴那兒,不要大洋一塊零七毛,不要豬鬃,不要豬毛,也不要豬尾巴大腸頭,光拿兩捆燒水的秫秸就行了。」全村說遍了。走到老驢頭門前,碰上春蘭,說:「閨女!把你們那豬抬到大貴那裡去吧,白給你們殺,連秫秸甭拿。」 春蘭說:「唔!我去看看。」她跑到街口上一看,殺豬鍋安在大貴家小槐樹底下,朱老忠燒鍋,大貴掌刀。伍老拔、朱老星,在一旁幫著。每年年前,殺豬宰羊是個喜興事,二貴、伍順、慶兒,都來幫手,一群孩子打打鬧鬧,在一邊看熱鬧。 大貴穿著緊身短襖,腰裡殺著條小褡包,把袖子揎到胳膊肘上,兩隻手把豬一提,放在條案上,左手攥住豬拱嘴,右手拍拍豬脖子上的土,把毛撮乾淨。手疾眼快,刀尖從豬脖子上對準心尖,噗嗤地往裡一攮,血水順著刀子流下來,象條鮮紅的帶子。撲著盆底上的紅秫黍面,濺起紅色的泡沫。大貴看血流盡了,用刀在豬腿上拉了個小口,把梃杖伸到小口裡挺了挺,貓下腰把嘴對著小口,吹得滾瓜兒圓。然後幾個人把豬抬起來,泡在熱水裡。人們一齊下手,把毛刮淨,把白豬條掛在梯子上,用水沖洗得乾乾淨淨。 伍老拔笑咧咧地說:「來,先開馮老蘭的膛。」大貴手裡拿著刀子,比劃著說:「先開狗日的膛!」說著,從豬肚子上一刀拉下來,又描了一刀,心肝五臟,血糊淋淋流出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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