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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嚴萍嗤地笑了,兩片紅霞泛在臉龐上,三步兩步搶過門檻。吃吃地笑著說:「俺是這麼說慣了。」

  奶奶嘻嘻笑著,說:「你們住城,俺住鄉嘛,十裡還不同俗呢!這會兒奶奶不怪罪你們。」又嘟嘟噥噥地說:「城裡時興的是大腳片兒,剪頭髮……」

  奶奶屋裡放著紅油櫥子,升著煤火爐,炕上鋪著羊毛氈。嚴萍請江濤坐在小櫃上。老奶奶又走進來,眯縫了眼睛,笑眯眯地說:「我當是誰,你不是志和家的嗎?」

  江濤局促不安,立起身來說出自己的姓名。奶奶把竹籃拎到外屋,說:「萍兒!你的朋友來了,叫老奶奶給你們做什麼吃?江濤,說起來都不是外人,你爺爺在這院裡待了一輩子。你爹年幼的時節,也在這院裡扛活。那時候還有我們老頭子,看他父子倆安分守己,幫他們安下家來。後來你們才有了家業,成了一家子人家了。志和老運不錯呀,修下這麼好小子……」奶奶說著,擦擦案板,試試刀鋒。又說:「聽人們說,你哥哥被人家糟踏了。咳!年幼的人們,在外頭別擔那個兇險。光想割(革)人家的命,人家不想割(革)你的命嗎?光自把個小命兒也割(革)了!自己的事還管不清,去管國家大事。人小,心大!」

  老奶奶說著,嚴萍打斷她的話,問:「奶奶,你給江濤做什麼吃?」奶奶繼續說:「朋友們到咱家,多咱也沒怠慢過。黃芽韭豬肉餃子、四碟菜、一壺酒。有老頭子的時候,是個為朋好友的人。四面八方,朋來客往,成天價車馬不離門,壺裡不斷酒,灶下不離肉,老頭子不在了,人客也稀少了。」她嘴上不停地說著,又想起嚴家興盛時代的情景。她說的老頭子,就是嚴知孝的父親嚴老尚。

  老奶奶把案板搬到炕上,揎起衣袖,系上圍裙,剁了餡兒,和起面來。江濤和嚴萍盤腿跨上炕沿,幫奶奶捏餃子。奶奶洗碟、刷碗、炒菜,手等著就把飯做停當了。老奶奶跪上炕沿,蹺起腿磕了磕鞋底上的土,盤腿坐在炕上。嚴萍端上菜,奶奶要陪江濤喝酒,江濤不喝酒,老奶奶自斟自飲。江濤吃著餃子問:「奶奶!一個人住在這院裡,不悶的慌?」老奶奶說:「我嫌孩子們鬧的慌,叫他二叔住西院。有老頭子的時候,這院就不住人。朋友們來了住住,知孝父女們回來,也住在這院裡。別人另有他們自己的屋子。我老了,怕麻煩。」

  吃完餃子,江濤要嚴萍參加反割頭稅運動,嚴萍一口答應下。他倆說著話的時候,老奶奶在後頭聽見,問:「什麼?

  反什麼割頭稅?」

  嚴萍說:「今年又出了一種新稅,殺一隻豬要……」

  不等嚴萍說完,老奶奶說:「自古以來,老百姓就是完糧納稅的,又值得反什麼?」

  嚴萍說:「咳!這稅那稅,農民們沒法生活了,都要起來鬧騰呀!」

  老奶奶說:「可不能鬧啊!鬧鬧也得拿,今兒不同往昔,誰敢反上,就是殺頭,他們可厲害多了!」

  嚴萍一聽,眼珠向江濤偷偷一斜,轉了一下,撅起小嘴兒。她心裡在想:在鄉村裡,農民運動將是什麼規模。

  32

  春蘭站在街口上,看江濤和嚴萍走遠,擦了擦眼睛,心裡說:「他們有多好哩!運濤要是回來了……」看著他倆走遠,她才慢慢走回來,老驢頭問:「那起子人們,是幹什麼的?」春蘭說:「是反割頭稅的。」老驢頭唔唔噥噥地說:「割頭稅,殺過年豬也拿稅,這算什麼世道兒?」

  剛才朱全富老頭說,老驢頭還沒有注意。他見到這麼多人吵吵嚷嚷,呼嚕喊叫的,嚷著反割頭稅的事,可就動了心了。他從去年買了一隻小豬娃,為了省錢,這豬娃離開娘早幾天,才買的時候只有貓兒那麼大。吃飯的時候,他少吃半碗,也得叫小豬娃吃。晚上小豬娃凍得叫聲慘人心,他又從炕上起來,披上棉襖,把它抱到熱炕頭上。等豬娃大點了,才叫它吃青草瓜皮什麼的。到了今年冬天,又喂了它好幾布襲紅山藥,這才胖胖大大的象只豬了,看看豬肉快到嘴頭上,又……不,他倒沒想到吃豬肉,他想把它殺了,只把紅白下水什麼的吃了,把肉賣出去,得一筆錢,當作一年的花銷。聽說要拿割頭稅,他還鬧不清是怎麼回子事。心上亂嘀咕,說什麼也安不住心了。賣了幾斤白菜、幾捆蔥,就叫春蘭拾掇上擔子,挑著走回來。

  老驢頭走到家,也沒進屋,就走到豬圈跟前。那只豬正在窩裡睡著,他拿柳杆子把它捅起來,才慢搭搭地走到食槽前,拱著槽要食兒吃。他伸手拍了拍豬脊樑,豬以為老驢頭又要給它篦蝨子,伸開腿躺下來。他摸了摸那豬的鬃,有三四寸長,豬毛也有二寸多長,油亮亮的,象黑緞子一般。豬抬起頭,要老驢頭篦脊樑,老驢頭不篦,它就在木槽上蹭起來。

  老驢頭踏著腳,響著舌尖,實在捨不得這一身豬鬃豬毛。又捏了捏豬脊樑,看肉兒厚實上來,也該殺了。他又走回屋裡去,對春蘭說:「你合計合計,一隻豬的稅頂多少糧食?」春蘭轉著眼睛思摸了一會,說:「也值個兩三小鬥糧食。」

  老驢頭說:「要買幾口袋山藥啊,我不能平白給了他們這兩三小鬥糧食。」

  春蘭說:「那也沒有法兒,人家要哩!」

  老驢頭的臉上立刻陰沉起來,鬍子翹了老高,他捨不得這只豬。一年來他和這豬有了感情。更捨不得這一身豬鬃豬毛。心裡想著,走出大門,去找老套子。走到老套子門口,一掀蒿薦,老套子坐在地上烤火,見老驢頭走進來,說:「來,老夥計,烤烤火吧!」

  老驢頭說:「你這算是到了佛堂裡,冬天沒有活兒做,還烤著個小火兒。」

  老套子說:「咳!冷死人了,拾把柴禾都伸不出手去!」老驢頭說:「臘月裡的花子賽如馬嘛!」又說:「我心裡有件遭難事,想跟你商量商量。」

  老套子說:「商量商量吧!咱倆心思對心思,脾氣對脾氣。」

  真的,他倆自小就好得不行,好象秤桿不離秤錘。

  老驢頭說:「街上又出了一宗割頭稅,殺一隻豬要一塊十毛錢,還要豬鬃、豬毛、豬尾巴大腸頭。我那只豬呀,今年冬天才喂了兩口袋山藥,肉兒厚厚的,脊樑上的鬃,黑丟溜的,有三四寸長。唉呀!我捨不得。」

  老套子說:「我也聽得說了,哪,捨不得也不行,官法不容情呀!人家要嘛,咱就得給,不給人家行嗎?」

  老驢頭說:「一隻豬的稅,值二三小鬥糧食。我要是有這二三小鬥糧食,再摻上點糠糠菜菜的,一家子能過一冬天,眼看平白無故被他們拿去。不,這等於是他們砸明火,路劫!他們要搶我二三小鬥糧食!」他火嗆嗆地說著,鼻涕眼淚順著下巴流下來。

  老套子同情地說:「可不是嘛,可有什麼法子,這年頭!」

  老驢頭氣憤地伸出兩個拳頭,一碰一碰地說:「不,我不給他們。割了我的脖子,把我腦袋扔在地下當球踢,我也不給他們!」

  老套子說:「行嗎?不給人家行嗎?大小是『官下』兒,那不是犯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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