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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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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驢頭問:「今日格是小集大集?」 春蘭娘說:「大集。」 老驢頭才穿上棉褲,他又想起來:這幾天身上老是覺得癢,興許是長了蝨子。昨日晚上他就想叫春蘭給他拿拿,可是又忘了。他又脫下棉褲來拿蝨子,拿得不解氣了,伸出牙齒,順著衣裳縫咬,咬得咯嘣亂響。 春蘭娘又說:「飯熟了,還不起?」 老驢頭穿上褲子,再穿襪子,才穿上襪子,褲腰帶又找不見了。翻著被窩找了半天,一欠身子,原來在屁股底下坐著。 老驢頭吃了飯,拿了兩隻筐,拾上幾捆蔥,幾辮蒜,抱上兩抱白菜。叫春蘭挑上頭裡走,自己背了秤,在後頭跟著。 一過葦塘,就聽得集上的喧鬧聲,早就人多了。 春蘭挑著擔子在集上走,看見昨日晚上有人把農會的標語和告農民書,貼在聚源號的門外頭。她楞了一下,把筐放在聚源號對過,擠了個空擺上攤。不一會工夫,聚源號門前擠了一堆人,都在那裡看傳單。朱全富老頭,看了會子傳單,從人群裡擠出來,捋了捋鬍子,搖著頭說:「咳!又出了一宗稅。」 老驢頭把秤遞給春蘭,趕過去問:「你說什麼,出了什麼稅?」 朱全富老頭說:「割頭稅。」 老驢頭問:「什麼叫割頭稅?」 朱全富老頭把割頭稅的事,告訴了老驢頭。說一塊七毛錢,老驢頭還不驚,後頭那一大堆零碎兒可值錢不少,他又問:「牆上貼的那些紅紅綠綠的是什麼?」 朱全富說:「那是出了農會,出了共產黨,要反割頭稅!」老驢頭點了點長下巴走回來,嘴裡不自覺地嘟念著:「咳!殺過年豬,也要拿稅了!」他從春蘭手裡接過秤來,開始照顧買賣。 平時都是他一個人趕集,今天年集上人多,一個人照顧不過來,才叫春蘭在一邊幫著。有抽袋煙的工夫,朱老星那個矮個子走過來,他頭有點橫長,滿臉絡腮鬍子,眯細著細長的眼睛,蹣蹣跚跚地走著。聽人們正吵吵殺過年豬拿稅的事,他說:「種地要驗契,吃鹽要加價……殺過年豬也拿稅錢,這玩藝更是節外生枝!」 伍老拔拖著兩條長腿,象長腳鷺鷥,一步一步邁過來,提高嗓子大喊:「這年頭,兵荒馬亂不用說,又要割頭稅,真是萬輩子出奇的事!」 你一言我一語,誰也不願交割頭稅。正在這個節骨眼上,朱老忠也走到人群裡,說:「城裡出了農會,要反割頭稅。馮家大院包了全縣的割頭稅,劉二卯和李德才包了全村的。他們有衙門裡的公事,我有這個……」說著,解開懷襟,掏出紅綠紙印的傳單標語,在人們眼面前一晃,又揣進懷裡。 春蘭在那裡看著,忽然間在人群裡閃出一個人,長頭髮大眼睛,長得和運濤一樣。嗯,怎麼長得一樣?就是個兒矮一點。她心上亂起來,臉上有些熱。仔細一看,她才知道:「是江濤!」 江濤在一邊看著,咂著嘴,不住地笑著。他覺得這個小宣傳隊真是不錯,黨的號召在人們心裡生根了。正在得意地尋思,冷不丁人群裡閃過一個稔熟的面影,他懷疑是「眼離」,擦了擦眼睛,定了定神一看,一點不錯正是嚴萍。她穿著綠綢旗袍,花呢靴子,拎著個竹籃在買東西。江濤笑模悠兒地走上去,扯住她的籃系兒,說:「你也回來了?」 嚴萍睜開眼睛怔了一下,說:「回來了!你比我回來得更早。」說著,她嗔著臉撅起小嘴,低下頭也不看他一眼。江濤心裡有點慌,臉上紅起來。嚴萍說:「一進臘月門,老奶奶就捎信:『叫萍兒回家過年。』爸爸說,奶奶年紀大了,想孩子們,就叫我回來了。我去找了你好幾趟,老夏說你有病,去思羅醫院了。我又一個人跑到醫院去看你,沒有。又說你上北京天津去了……誰知道你上那兒去了呢?近來你的行蹤老是叫別人捉摸不定。」她生起氣來,臉上白裡透紅。 江濤問:「你是和登龍一塊回來的?」 嚴萍說:「那你就甭管了。」 江濤拎起籃子,幫她在大集上買了豬肝、肉、黃芽韭、豆腐皮和灌腸什麼的。他們在頭裡走,春蘭在後頭跟著。走到街口上,春蘭好象從睡夢裡醒過來,一下子站住。心裡笑了笑說:「看,他們有多好!」由不得眼裡掉出淚來。她看見嚴萍就想起自己,看見江濤,就想起運濤來。她覺得自己和她們不是活在一個世界上。 太陽暖和和的,道溝裡有融了的雪水。白色的雪堆,在曠地上閃著光亮,鄉村在陽光下靜靜睡著。嚴萍從脖頸上拿下圍巾,眨著眼睛問:「今天大集上像是有什麼動靜,嗯!人們嚷著『要反割頭稅』!『要反割頭稅』!」她仄起頭,眨巴著眼睛瞅江濤。像是說:「你一定知道。」 江濤遲疑了一刻,想:「不能再不對她講明白了。」就說:「是的,要發動一個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,反對蔣介石的割頭稅、百貨稅、印花稅。」他對她講了目前農村經濟狀況,講到農村的剝削關係,又說:「農民負擔太重了,生活再也無法過下去,要自發的鬧起來呀!」 嚴萍說:「啊!可就是,鄉村裡太窮了,太苦了!到底是什麼原因?」 江濤說:「軍閥混戰,苛捐雜稅太多。工業品貴,農業品賤,谷賤傷農,農村經濟一歷歷地破產了!」 嚴萍說:「不錯!退回一年,你這麼說我還不懂。現在講我就明白了。在城市裡住久了,忘了農村生活的苦相。苦啊,農民生活苦啊!吃不象吃的,穿沒有穿的!」她低下頭走著,看見兩隻花鞋尖,在地上帶起塵揚。 江濤說:「所以我們要發動農民,組織起來,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。」 嚴萍兩眼不動窩地瞅著江濤,心裡說:「怎麼?小嘴頭兒這麼會說,講得那麼連理,那麼有理。」她想笑出來,又不好意思。又說:「真的,我真是同情農民!」 走到小嚴村村頭上,嚴萍立住不走了。伸手拎籃子,說:「我要回去。」 江濤把籃子一閃,說:「到我家去。」 嚴萍堅持說:「不,到我家去。」 兩個人正在道口上爭執,一夥趕集的人們走過來,向他們投過希奇的眼光。江濤只得跟嚴萍抄著小路走過小嚴村,走到嚴萍她們村頭上,村南有個小水塘,塘邊長著幾棵老柳樹,塘裡凍下黑色的冰,塘北裡有個黃油小梢門。走到門口,江濤又站住,把籃子遞過去。嚴萍歪起頭看著他,問:「幹什麼?」 江濤猶豫說:「我想回去。」 嚴萍說:「為什麼?」她猛地把籃子一推,逕自走進去,江濤只好提著籃子跟進去。走到二門,嚴萍又扭頭看了看江濤,無聲地笑了,紅了臉。大聲喊叫:「奶奶,來客了!」老奶奶在屋裡答話:「呵!回來了,丫頭!那裡的客人?」 嚴萍說:「我的朋友。」 「誰,那裡的朋友?」老奶奶高身材,駝著背,很瘦弱,身子骨倒還硬朗。顫巍巍地走出來,站在臺階上說:「我看看是誰!」當她看出是個亭亭秀秀的小夥子,站在嚴萍一邊。不由得突出牙齒笑了,說:「傻閨女!不能那麼說,那有十七八的大閨女跟半大小子交朋友的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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