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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朱老明繼續說:「我左思右想,你兩家也算是門當戶對。

  老忠兄弟地土不多,你也只有那麼幾畝地……」

  春蘭聽到這裡,臉上熱辣辣的,紅得象塗上胭脂,伸起腳咕咚地跳在地上。通、通、通地三步兩步邁到槅扇門外頭,春蘭娘也就跟出來。

  老驢頭哈哈笑著說:「行倒是行,俺倆做了親家,先說有人給我撐腰板了,少受點欺侮。可是這閨女跟運濤……運濤還在監獄裡。」

  朱老明說:「不能光為運濤,也得為春蘭。你跟閨女說說,要是說對了,這門親事就算做成了。」

  老驢頭說:「你看,俺老兩口子守著她一個,她出門走了,俺倆要是有個災兒病兒,連個做飯的人兒也沒有。再說這家裡也冷冷清清的。」

  老驢頭這麼一說,朱老明緊跟著問:「沒的,叫春蘭在你門裡住一輩子?」

  老驢頭說:「我想尋個『倒裝門』,又是女婿又是兒。」說著,又嘻嘻笑了半天。說:「你要是說著老忠把大貴給了我,將來我這門裡有男有女,有大有小,也算成了家子人家了。有二貴一個,也夠他老兩口子享受一輩子的。」

  朱老明說:「這樣一來,你們老了,有一兒一女在跟前,倒是不錯,街坊四鄰也少結記你們,可是大貴也得幹哪!」

  老驢頭說:「跟老忠說說吧,咱鄉親當塊兒,誰家人人口口、那廂屋子那廂炕都知道,也用不著隔村求人去打聽。老忠和大貴同意了,我這幾間房子幾畝地,也就成了他們的事業。」

  說到這裡,春蘭娘掀開門簾走進來,說:「老明哥!老忠捨得嗎?那麼大小夥子了?」

  朱老明說:「反正是這麼個兩來理兒,大貴不上你家裡來,春蘭就上他家裡去。」

  一邊說著,幾個人又哈哈大笑了半天,朱老明才走出來。春蘭正在灶堂門口燒火做飯,她聽到這刻上,就完全明白了。但當前佔據她思想的不是大貴,是運濤。象有兩隻明亮亮的大眼睛,又在看著她。那個良善、淳厚的面容,很難使她一下子忘下。於是,思想就象靜下來的春天的潮水,重又返卷上來,鼓蕩著喧嘩著,激動著她的心情,再也不能安靜下去。她把飯做熟,也沒吃,就走回屋裡。燈也沒點,一個人趴在炕席上,兩隻手抱起腦袋,嗚嗚咽咽地哭起來。

  老驢頭和春蘭娘摸著黑影喝稀粥,老驢頭看不見春蘭端碗,問:「春蘭又不吃飯了?」春蘭娘說:「可不是,又哭哩!」自從運濤陷在監獄裡,春蘭不吃晚飯,半夜裡一個人抽泣,已經不是一次了。可是,當娘的又有什麼辦法呢?

  老驢頭吃完了飯,摸著黑影走到屋裡,坐在小杌凳上,看著春蘭呆了一會,說:「閨女!你也不小了,你上無三兄下無四弟,你本身的事兒不跟你商量,可跟誰去說呢?大貴,你們小裡常在一塊,再說當兵回來,長得越發的壯實了,你看怎麼樣?」

  老驢頭一說,春蘭哇地哭出來。老驢頭又生起氣來,拍打著大腿說:「你看,這是跟你商量哩!你這是為什麼?」

  春蘭一行哭著,說:「什麼也不是,是嫌我吃你的飯,你多嫌我。早晚我拉著一枝棗樹棘針,端著個破瓢,要著飯吃離開你這門……」

  春蘭這麼一說,老驢頭也火了,說:「我就你這麼一個閨女,誰又多嫌你來!」

  春蘭見老驢頭髮了火,跺起腳跟說:「你,你,就是你!

  早先兒你就為馮家老頭謀算我!」

  春蘭娘趕上去插嘴說:「運濤要是十年不回來呢?」

  春蘭說:「我等他十年!」

  春蘭娘又問:「他要一輩子不回來呢?」

  春蘭說:「我等他一輩子。」

  老驢頭一聽,可不幹了,一下子閃開懷襟,脫了個光膀子,拍著胸膛說:「你瞎說白道,當爹的窮了一輩子倒是情真,可沒有鬻過兒賣過女!」

  父女兩個,鬧得不可開交。春蘭自從運濤坐了獄,哭哭啼啼,天天想念。可是她不能明哭,只是偷偷飲泣。多少屈情鬱積在心裡,今天象黃河決口一樣,哇啦地哭起來。一邊哭著,心上想念著運濤。一想起運濤,心上越發地難受。她猛地把腦袋一紮就往外跑,說:「今日格我活盡了命了!」一股勁出了大門,望著井臺上跑。

  春蘭娘看她要去跳井,抬起腿追出來。春蘭一出門,碰上一個人從街上黑影裡走過來,說:「誰?誰?是誰?跑什麼?」春蘭一聽是忠大伯,停住腳楞住。春蘭娘一五一十地對朱老忠說了,說到春蘭要跳井,就象撮住朱老忠的心一樣,跺著腳對春蘭娘說:「幹什麼,你們想幹什麼,又折掇她?春蘭!你給我回去!」

  春蘭聽得說,悄悄地走回來,也不哭了。朱老忠走到春蘭家裡,對老驢頭說:「閨女是你的,可比我跟前的還疼。你們要是再折掇她,我就不幹!」

  老驢頭說:「我那天爺!誰折掇她來,誰家閨女不出閣呢!」

  朱老忠說:「俺春蘭就是等著運濤,看你們怎麼的?大貴要是成親,去找別人。」

  老驢頭說:「好,她不願出聘,叫她在家裡老一輩子,我再也不管了。」

  朱老忠說:「管,你也得管好。這麼大的閨女了,比不得小孩子,不能叫她老是哭哭泣泣。」

  朱老忠看老驢頭和春蘭娘不再說什麼,春蘭也不哭了,就抬起腿走出來。他還有更緊要的事情,為了組織農民宣傳隊,還要去找嚴志和。

  婚姻事情,在春蘭的一生中是件大事,可是在鎖井鎮上來講,也實在算不了什麼。目前家家戶戶,街頭巷尾,人們談論的是反割頭稅、反百貨稅運動。

  鎖井鎮上,逢五排十加二七,五天兩個集日。每逢集日,有成車的棉花,成車的糧食拉到集上。有推車的、擔擔的、賣蔥的、賣蒜的、賣柴的、賣菜的。有木貨鐵貨、農器傢俱、匹頭葦席,要什麼有什麼。

  那天早晨,老驢頭還沒有起炕,就叫春蘭:「春蘭!春蘭!今日格你跟我趕集去。」

  春蘭從被窩裡伸出頭來,問:「幹什麼?爹!」

  老驢頭說:「咱去趕個集,賣點菜什麼的,換個錢好採辦點年貨,快該過年了。」說著,伸了伸胳膊,覺得很冷,重又縮回去,蜷伏著腰睡了一會。才說披上棉襖起炕,一陣風從牆縫裡鑽進來,吹在他身上。他又把棉襖向上一聳,蓋住頭溫了溫。伸上袖子,拿起煙袋來抽煙。吧嗒吧嗒一袋,吧嗒吧嗒一袋,抽了兩袋煙,棉襖還是暖不過來,又盤著腳合了一會眼。他上了年紀,火力不足了。一到冬天,老是覺得脊樑上發涼。

  春蘭娘從門外探進頭來說:「忙起呀,不是去趕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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