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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江濤和大貴,從朱老星家裡走出來,又去找伍老拔,想問問河南裡「秋收運動」是怎麼鬧起來的。出了東街口,走上千里堤。天氣晴朗,沒有雲彩也沒有風。烏鴉在大楊樹上,啄著雪花,又成群地飛起來,咶咶地叫著。他們順著千里堤往東去。

  伍老拔家莊戶,老年間本來在河南裡,由於河流滾動,宅院坍進河裡。滹沱河往南一滾,他家的宅基,又滾到河北裡,正好滾在千里堤上。伍老拔他爹,就在這河堤上蓋起兩間土坯小房。現在桃李樹成林了,大楊樹也有一摟粗。在院子周圍,栽上榆樹和柳樹,編起樹枝當圍牆,中間安個木柵欄。江濤和大貴一進木柵欄,有一隻小狗從院子裡跑出來,汪汪地叫著。大貴連忙嚇住它:「呆住!呆住!」

  伍老拔聽得有人進來,等不得放下傢伙,右手拿著斧子,左手拿著鑿子走出來,他的兩個大小子也跟出來。大的叫小順,十七歲了,二的叫小囤,也有十二三歲了。小囤走過去,用兩條腿把小狗脖子夾在腿襠裡。

  伍老拔問:「誰?」

  朱大貴說:「你一看就認得,是運濤他兄弟,江濤來了。」

  伍老拔楞住,仔細瞧了瞧,笑哈哈地說:「原來是江濤,幾年不見長成大人了。過去人兒小,身上老是土土漿漿。這咱晚人長大了,渾身上下沒個土塵兒。」

  江濤笑著問:「老拔叔!你回家過年來了?」

  伍老拔說:「做長活,一年忙四季,就是盼個年唄。」

  說著話,伍老拔把他們領到做木作活的小屋子裡。拍拍手說:「哈哈!江濤,你上了洋學堂,也算咱老鴰群裡出了鳳凰啊!」又笑哈哈地說:「忙來坐坐。」叫江濤和大貴坐在做木作活的板凳上。又對小囤說:「去,燒壺水來,叫江濤喝。」

  江濤看了看他的木作傢俱,問:「你這是做什麼?」

  伍老拔說:「咳,甭提了。自從那年把官司打輸了,我到河南裡去作活。把地都去完了,只得靠著耍手藝吃飯。年下才回來,做點小傢俱什麼的,求個過年的法兒。這日子怎麼也得過呀!」

  江濤說:「咱那場官司,輸得慘哪!」

  伍老拔說:「一直打了三年哪!上城下縣,那時也沒離開我。」他抬起頭看了看大貴,又紅了臉哈哈笑了。

  江濤看小順用推刨刨著一條木棍,他問:「做的是什麼?」

  伍老拔說:「他成天價沒活兒做,我說十幾歲的人了,又念不起書,跟我學了木匠吧,將來不是個飯碗?小囤,我叫他將來學種地。這才教他用濕柳木棍子,做小孩們拿著玩的刀啊槍的,用紅綠顏色畫畫,賣個錢兒唄。」

  說著話,小囤提了壺拿了幾個黑碗來,倒上水。江濤看那水土黃色,喝起來倒是甜甜的,就是有一股青泥味。他問:「這是什麼茶?」

  伍老拔說:「那有什麼茶?他奶奶這幾天頭疼腦熱的,叫小囤到河神廟後頭葦坑裡,刨了些葦根來煮水喝。正趕上馮老蘭趴在他家牆圈上看著,開腔就罵,還指揮護院的趕了小囤個骨碌子。真他娘的!有錢的王八大三輩,咱算惹不了他。」

  大貴喝著茶,吧嗒著嘴說:「這玩藝兒,敗火著呢!」

  伍老拔說:「喝不起茶,這就是莊稼鬧兒!」他動手鑿著一塊小木頭,斧頭敲得鑿把乒乓亂響。

  江濤問:「你這是做什麼?」

  伍老拔說:「我正在琢磨黃鼬鍘。」又用手比畫著說:「這地方鑿個槽兒,這地方安個柱兒,再用一截破軋車刀,一塊竹板就行了。把這玩藝下在黃鼬洞口上,黃鼬一出洞,一蹬這塊小板就鍘住。這玩藝用料少賺錢多。鄉村裡年幼的人們淨愛買,現在正是時候,一過小雪,黃鼬皮就值錢了。咳!沒有本錢,大活做不起了!」

  大貴說:「你淨愛弄一些個古鏤雕鑽兒,不做黃鼬鍘,就做黃鼬洞子,不行做個棺材什麼的?」

  伍老拔說:「這是窮逼的呀!」說著,他又嘻嘻哈哈地比劃著做黃鼬洞子的計畫。黃鼬怎樣走進洞子,怎樣一蹬那塊小板,那塊磚向下一落,就把黃鼬堵在洞子裡。比劃完了,又嘻嘻哈哈地說:「餓死人的年頭,真是沒有法子!」

  大貴說:「大叔!怪不得人們都跟你叫樂天派。無論有多大事故壓在你的眉梢上,還是嘻嘻哈哈,嘻嘻哈哈,看起來沒有發愁的事兒。」

  伍老拔說:「嘻嘻!蝨子多了不癢,帳多了不愁。人窮到什麼時候還是一個窮字,能把兩個窮字疊在一塊兒?這年頭,沒有發愁的事,就是打不倒馮老蘭是個發愁的事兒。」話是這麼說,他瘦削的面孔,高顴骨,尖鼻准,高鼻樑底下兩隻大眼睛,他從來沒有胖過。無論有多麼緊急的事情,他的兩條長腿,總是一邁一邁的,一步一步地走著,沒有著急的時候。

  江濤問起河南裡的秋收運動,伍老拔說:「談起鬧個運動什麼的,咱倒成了內行。我們少東家就是個共產黨員,領導了秋收運動,他的外號叫張飛。」

  緊接著,就談了會子張嘉慶的事,說,「那人年歲不大,名氣可不小。一說起秋收運動,一說起張飛來,在這滹沱河岸上誰都知道。」

  大貴說:「你說的這個我半信半疑,財主秧子們為什麼給咱窮人辦事呢?」

  伍老拔說:「這事兒,可是我親身經過的。」

  大貴說:「哪,這人錯非是中了共產迷。」

  伍老拔說:「沒錯兒,不信你也跟著共產黨走走。」

  談到這個節骨眼兒上,江濤把反對割頭稅的事對伍老拔談了。伍老拔把屁股一拍,說:「對嘛!就是這麼辦,咱組織農會吧。反對割頭稅,打倒馮老蘭。你不來找我,我還想去找你們哩!」

  江濤見伍老拔接受了反割頭稅的意見,心裡高興,說:「好吧,今兒格晚上,你到我家裡去,咱在一塊商量商量,看看怎麼辦法好。」

  那天晚上,朱老忠、朱老明、朱老星、伍老拔、朱大貴,都到江濤家裡,坐在嚴志和的熱炕頭上,商量了一晚上。他們決心反對割頭稅,一齊下手,報那連輸三狀的仇。定下:先秘密組織,再公開宣傳活動。他們從第二天開始,就背上糞筐去走親戚。象扯瓜蔓一樣,親戚傳親戚,朋友傳朋友。組織了大嚴村、小嚴村、大劉莊、小劉莊……象一塊石頭投進古潭裡,激起無數波圈,一圈套一圈地,聯繫得多了,就一天天地聯繫得遠了。

  31

  當天晚上,朱老明在嚴志和家裡開了會回來,睡在炕上,翻來覆去,怎麼也睡不著。一年來就是這樣,人們一說起運濤,他就幾天心裡放不下。他又想起春蘭,那孩子一天天地長大了,老是住在家裡。她娘性子綿長,老驢頭糊裡糊塗,他們不會給春蘭安排一生的大事。第二天他做了點飯吃,就去找朱老忠。朱老忠不在家,就跟貴他娘說:「我心上有一件事,想跟你說說。」

  貴他娘問:「大哥!什麼事兒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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