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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朱老星說:「你雖說是生在鄉村裡,長在種地人家,總歸是讀書人,捉摸不出咱莊稼人的日子是怎麼過的。」

  正說著話,慶兒他娘從屋裡走出來,高喉嚨大嗓子說:「他,成天價是脫了褲子放屁!這麼會打算,那麼會打算,把個日子也鼓搗嘩啦了,眼看就要蹾狗牙!」她是個大個子,身子骨挺粗派,乍蓬著頭髮。兩隻腳也是有尖兒的,可是比起男人的腳還長。說著話跺得腳後跟通通地響,手指頭剜著朱老星的腦門子。她端出泔水來喂豬,一隻半大豬,搭拉著大肚皮,從穀槎堆裡鑽出來,哼哼吱吱地跟著她跑。

  要是別人,聽慶兒娘卷了他一陣子,也許會冒起火鬧起脾氣來。朱老星就不,只是眯眯地笑著,他聽慣了。慶兒娘越是罵他,他渾身越是覺得滋潤。日子長了要是聽不見這種聲音,看不見這樣顏色,就覺得清淡,沒有意思了。真的,慶兒娘連說帶嚷,朱老星一點也不惱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都是這麼過來的,並不認為是什麼侮辱。相反,更覺得夫妻的和美。朱老星把石頭煙袋嘴含在厚嘴唇裡,笑眯悠悠地說:「大侄子!你算捉摸不出我的心思。」

  大貴唔唔噥噥地說:「牛長得比駱駝大了,拉一輩子車,也不過是被人殺肉吃,成不了馬!」

  朱老星聽不透這句話,他說:「你們摸不清我的脾氣,莊稼人一年四季,到了什麼時候有什麼活兒。一年三百六十五晌,那裡肯歇著過?人吃飽了飯就得做活,隨隨便便地歇著,敗家子兒才那麼辦呢!敗家子兒不講安生服業地做活,只講吃好的、穿好的、歇著。越是歇著,身子骨兒越是懶散,好比鐵機子生了鏽,再也織不出布來。」

  朱老星一年到頭,總會找到活兒做,兩手下閑是他的目的。他常說,「人,吃不窮穿不窮,打算不到就受窮。」他就是成天價打算,比方說,他家過去也種過二三十畝地,就成天價設想耕種到六七十畝地的事,他說,「種到七八十畝地,就是財主了。」就成天價盤算怎樣過財主。本來他家只養著一頭牛,為了過財主日子,買了一輛四個牲口拉的死頭大車。他想,目前買一輛小車,將來過到財主日子,牲口多了,還得買一輛大車,這輛小車就白費了。可是他這頭牛,只駕得起一輛小車,架不起一輛大車。他就只好拿一根韁繩拴在軸頭上,彎下腰替牛拉幫套。後來,把四條牛腿也累壞了。沒有辦法,又把大車賣了,換了一輛一個牲口拉的小車。思想上糊塗,使他過的日子象癆病一樣蒼白無力,甚至連個媳婦也娶不起。他自從打官司失敗,把房賣了,地去得也不少。養不起牛,把這輛小車也賣了。他還有個打算:寧可賣了莊戶,也要留下土地,房頂上長不出糧食來,糧食是從土地上長出來的。這幾年又趕上年頭不好,捐稅又重。地裡打的糧食,還不夠按畝攤派捐稅。盤算來盤算去,今年冬天連那幾畝地也賣了,省得拿捐稅。

  江濤說:「大伯!我想不出來,象你過日子這麼儉省,又肯付辛苦,怎麼肯和馮老蘭打三年官司?」

  朱老星把脖頸一梗,眯眯笑了說:「百人百性嘛!老母豬擠在牆角上,還哼哼三哼哼哩!幹別的我捨不得,一說和馮老蘭打官司,我鬻兒賣女也得幹!」

  江濤說:「我想不出你這是怎麼股子勁兒。」

  朱老星又說「:咱莊稼人,就有點兒莊稼正義。運濤入獄的那一年,我心上難受得不行,聽說志和賣了寶地,你又上不起學了,那天我打短工才掙了一塊多錢來,我就忙給你爹送了去,好叫你不失學。百人百性嘛!」

  說到這裡,江濤受了感動。他記起賈老師說過,如何幫助農民從階級壓迫下覺悟過來,是共產黨員的責任。朱老星領了江濤和大貴走到屋門口,掀起厚厚的蒿薦,叫他們進去。屋裡黑洞洞的,像是夜晚。他每年到了冬天怕冷,把窗戶紙糊上一層又一層,把屋裡遮得黑咕隆冬的。慶兒娘坐在炕上疊補襯,給朱老星補袍子。

  江濤問:「大娘!這麼破的袍子還補它幹嗎?」

  朱老星說:「別看袍子破,可是個古董。那是我父親的,他去世了留給我。俺父子兩代穿了不下四十年,年年補一次。雖然是葫蘆片大的一塊布,不管紅的綠的,我也不肯扔了,都把它縫上去。反正身上多一層布,總該暖和一些。」如今縫了幾十層,這件袍子已經有幾十斤重了。

  冬天只要不做活,身上就涼下來。朱老星穿上這件袍子,和江濤大貴坐在炕沿上說話。

  江濤說:「大伯!我聽得說,今年殺豬要拿割頭稅。」

  朱老星問:「又出了豬稅?拿多少?」

  江濤說:「一塊七毛錢,一副豬鬃豬毛和豬尾巴大腸頭。」

  朱老星扳起指頭算著:「一塊七毛錢。一副豬鬃豬毛,也值個兩塊錢。再加上豬尾巴大腸頭,按一斤肉算,也值個兩三毛。」他撅起厚嘴唇,點著門樓頭,說:「這稅可不輕啊!」

  江濤又走到朱老星跟前,說:「你猜這豬稅是誰包的?」

  朱老星問:「是誰?」

  江濤說:「就是咱那老對頭。」

  朱老星睜起兩隻大眼睛,又問:「誰?」

  江濤說:「老對頭,還有誰?」

  朱老星眨巴了眨巴眼睛,問:「馮老蘭?」

  江濤說:「唔,就是他!我才和忠大伯商量了,咱們要反對割頭稅,打倒馮老蘭,你說怎麼樣?」

  當江濤和朱老星說著話的時候,慶兒娘在背後頭悄悄聽著。聽說又要打倒馮老蘭,就瞪出眼珠子開了腔:「幹嗎?又要打官司?打官司打得成了窮光蛋,又要打官司!」光說,她還不解氣,伸出手指頭戳著朱老星的天靈蓋。

  大貴一看就笑了。朱老星也笑花了眼睛,唔唔噥噥地說:「她是這個脾氣,三句話不對頭就開腔,不興小聲兒說話?」

  慶兒娘說:「我叫你氣的!天生的莊稼腦袋瓜子,窩著脖子活著吧,光想充好漢。還反對這個,反對那個的,誰也反對不了,返回頭來把自格兒反對了!」

  朱老星支支吾吾地說:「那還不要緊,到後來才算老帳。」江濤說:「大伯說的對。忠大伯說,『出水才看兩腿泥。』

  咱朱家門裡窮倒是真的,可也志氣了幾輩子!」

  說到這兒,朱老星猛地站起來,氣憤憤地說:「狗日的欺侮了咱幾輩子,咱可也不是什麼好惹的!」停了一刻又問:「可不知道是誰的領導?」

  大貴指了指說:「就是咱江濤兄弟。」

  朱老星笑了說:「行呀,咱跟著走吧!」說到這裡,他又犯了思索,說:「咱就是跟著走走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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