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紅旗譜 | 上頁 下頁
五八


  江濤看這個失明的老人,心裡實在同情他。他過了鬥爭的一生,可是沒有共產黨的領導,沒有組織群眾,發動群眾,失敗了,窮到沒有立腳之地。

  當朱老明聽得說又要反對馮老蘭,他也想到,為了反對馮老蘭,使他跌進一輩子翻不過身的萬丈深淵,身上立刻打著寒噤。當他又聽到,這個鬥爭,不用朱老鞏光著膀子拼命的辦法,也不用對簿公堂,不用花錢,只要組織、發動群眾就行。他就咬緊牙根,恨恨地說:「幹!割了脖子上了吊也得幹!老了老了,走走這條道兒!」

  江濤看明大伯轉變了懷疑的心理,又做了一些解釋,說了一會話,叫了朱大貴,兩個人走出來。朱老明聽他們的腳步聲走遠,問朱老忠:「大兄弟!你走南闖北慣了,心眼裡豁亮,看江濤說的怎麼樣?是這麼回子事嗎?」

  朱老忠說:「依我看,江濤是個老實人。再說這共產黨是有根有蔓的……」

  朱老明不等說完,就問:「他們的根在什麼地方?」

  朱老忠說:「在南方,在井岡山上。」

  朱老明吧嗒吧嗒嘴唇說:「要是從井岡山上把枝蔓伸到咱這腳下,可就是不近呀!」

  朱老忠說:「別看枝蔓伸得遠,象山藥北瓜一樣,枝蔓雖長,它要就地紮根。比方說,運濤參加了共產黨,江濤又參加了共產黨,說不定還有多少人要加入。」

  朱老明說:「按人說都是正支正派,可也要問清楚,咱心裡才有底。」

  朱老忠說:「不用問,問,他也不說。我們兩人從濟南回來的路上,我旁推側引地轉著彎問了半天,他只說些革命的道理,不說出他們的根柢在什麼地方。反正他們辦的是咱窮人的事。說到這裡,他又停住,眼睛看著遠處老半天,把嘴湊在朱老明耳朵上,低聲說:「大哥!這些年來,我老是這麼想:沒有共產黨的領導,要想打倒馮老蘭,是萬萬不能的。運濤那時候,我後悔咱沒有找到這個門路,如今江濤可是共產黨的人,咱們不能放過了,說幹就是幹!」

  兩個人靠在門扇上曬著太陽,說了一會子知心話,商量著反割頭稅的事。朱老忠拍拍身上的塵土走出來,朱老明也拄上拐杖送出來,兩人一路走著,朱老明說:「我看大貴這次回來不錯,人聰明了,也能說會道了。我聽他娘說,想給他粘補上個人兒。」

  朱老忠說:「年歲兒可是到了時候,你看誰行?」

  朱老明說:「我看春蘭就行。」

  朱老忠聽說到春蘭,抬起頭什麼也不說。他又想起運濤來,那孩子還在監獄裡。又想起鐵窗裡那張蒼白的臉,掯著淚花的大眼睛。歎了口氣說:「咳!為著運濤,我捨不得把春蘭給了大貴。」

  說到這裡,兩位老人再也不說什麼。他們同時感到心酸,幾乎掉下淚來。他們為運濤難受,也為春蘭難受。朱老明閉上嘴,眨著眼睛沉默了半天,從眼洞裡滾出兩顆大淚珠子。說:「咳!運濤一輩子住在監獄裡,春蘭還能活下去嗎?運濤回不來,春蘭可是怎麼辦哩?真是難死老人們了!我看別耽誤了春蘭,把這事兒給大貴辦了吧!」

  朱老忠聽著,覺得也有理。運濤一輩子回不來,春蘭一個人可是怎麼過下去?

  30

  江濤和大貴,從朱老明家裡走出來,天上雲彩晃開了,太陽從雲彩裡顯出個渾黃的圓球。簷前滴著雪水,水滴滴在簷沿下,篤篤響著。路上的雪有了融化的痕跡,有人把泥土踩上去,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褐色或蒼色的斑痕。

  兩人說著話,走到朱老星家裡。自從打官司失敗,朱老星把幾間房子賣了,借了馮老錫場院裡兩間小西屋住著。場院東牆有個角門,通到馮老錫家外院,外院通街是個大四方梢門。可是這場院不走梢門,正南開了個門,用柳條子編了個柵欄,上面插著一些棗樹棘針。西面圍著土牆頭,西牆外頭就是那個大葦塘。江濤和大貴一進柵欄,朱老星和他兒子慶兒,正在場上拉著碌碡碾穀槎。他們把場上的雪掃乾淨,把穀槎攤上碾著,累得臉上冒出白沫汗。

  江濤一看就問:「這是幹什麼?」

  朱老星見了江濤和大貴,也不停下。一步一步拉著碌碡,眯眯著眼睛笑,說:「你們猜不著。」慶兒悶著頭不吭聲,只是伸著膀子拉碌碡。這孩子有十二三歲了,臉上黑黑的,瘦乾巴個子。

  江濤抬起頭想了想,說:「嗯,就是猜不著。」

  朱老星歇下碌碡,從褡包上摘下煙袋來。先吹了一口,試試通氣不通氣。然後裝上煙,打火抽起來。

  江濤問他:「大伯,你這是想幹什麼?」

  朱老星說:「為了冬天做飯燒炕的,我一家子人,一秋天拾下這垛穀槎。堆在場院裡,狗在上頭溲尿,貓在上頭拉屎,老草雞還在上頭孵窩,弄得滿世界肮骯髒髒。我捉摸了個法子:先把它碾爛,使些膠泥和起來,用板子拍得一方塊一方塊的。等曬乾了,把它壘成院牆。做飯燒炕時,搬起來就燒。又當了院牆,又當了燒柴,一舉兩得。試了試,拉著風箱好燒著哪!」

  江濤合著嘴,心裡暗笑。左思右想,想不出他這種行為是什麼意思。把好好的穀槎碾爛,又使膠泥和起來,壘成院牆,再把院牆搬來燒。把穀槎抱來做飯,不就完了嗎?他問:「大伯,春冬兩閑的,你歇歇身子骨不好?」

  朱老星說:「話有幾說幾解。你想這大好的天氣,吃了飯能淨歇著?好歹得摸索點活兒。再說這冬天,有錢人家升上個小火爐,屋子裡暖烘烘的。咱窮苦人家,升不起火爐,在屋裡呆著也是冷。摸點活兒做,渾身上下熱熱火火,比升個小火爐兒還美氣。」

  他說著,厚厚的嘴唇也不張開,只看見短胡髭一翹一翹的。兩隻細長的眼睛,在門樓頭底下眯眯笑著。

  江濤說:「你把這穀槎垛在院裡,垛好點。多咱燒的時候,抱進屋裡去燒,不就好了嗎?」

  朱老星說:「哪,反正不如這麼著歸結。」

  江濤問:「這樣你不省下點力氣?」

  朱老星說:「力氣是隨身帶著的,好象泉眼一樣,你只要用,它就向外冒。你要是不用它,它也就不冒了。你看大貴這身子骨,當了幾年兵,在操場上摔打得多麼結實,多麼粗派。你看他那兩條胳臂,一伸就象小檁條子似的。」

  大貴說:「你說這個,我相信。」

  朱老星說:「是呀!當兵對咱窮人固然沒有好處,可是也落下個好身子骨兒。」

  大貴說:「我還學會放機關槍哪!」

  朱老星笑了說:「著啊!這放機關槍,對咱窮人本來沒有好處。可是大姑娘裁尿布,閒時做下忙時用。將來咱要是用著這機關槍了,拿起來就能放。話又說回來,在這嚴冬臘月,下雪天本來可以囚在炕頭上,抽個煙歇憩歇憩。我覺得總不如把這穀槎歸結歸結好。」

  江濤說:「大伯!我看你費這把子力氣,對於你的生活沒有多大好處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