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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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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濤說:「大哥說的對,我也盼你回來。這幾年在軍隊上怎麼樣?」 大貴說:「倒是不錯,把身子骨摔打了摔打……」說著,他繃起嘴,攥上拳頭,把腿一叉,抖了一下身子,渾身骨節咯吱吱亂響。說:「除了學體操,認了幾個字兒,還學會了放機關槍,我看這玩藝倒是有用……」 這時,朱老忠正在屋裡,聽得江濤的聲音,拈著鬍子走出來。立在階臺上笑眯悠悠地說:「江濤回來了?忙來,在我這小屋裡坐坐,跟大伯說會話。」他親自邁下階台,拽著江濤的手走回小屋,拿把笤帚掃掃炕沿,讓江濤坐下。問:「你先給我說說,報紙上毛澤東和朱德怎麼著呢?井岡山上又怎麼著呢?」兩人做伴上濟南的時候,江濤給他講過革命形勢,直到現在他還記著。 江濤說:「提起紅軍,可成了大氣候。去年,毛澤東和朱德率領工農紅軍打到江西,佔領了瑞金,建立了中央蘇維埃革命根據地。在江西、福建一帶打遊擊,眼看這一團烈火就要燒起來!」 朱老忠聽了,一時高興,響著舌尖說:「嘖,嘖,好!這個高興的話兒,自從運濤蹲了獄,我的日子也過苦了,好久沒聽到說過了。悶呀,悶死人呀!這團火燒吧,燒得越大越好,什麼時候燒到咱的腳下?」 大貴在一旁眨巴著眼睛聽著,悶聲悶氣地說:「那可不行,隔著長江黃河呢!」 朱老忠說:「長江黃河隔不住這個,這是人心上的事情,象一陣風。」 江濤說:「大伯說的可真對,我大貴哥就不回軍隊上去了?」 朱老忠說:「自從運濤坐了獄,我心裡也害怕了,去了個信叫他回來。成天價在槍子群裡鑽來鑽去,槍子兒那裡是有眼?」他雖然上了幾歲年紀,身子骨還結實,紅崗臉,三綹小鬍子,黑裡帶黃。圓眼睛裡射出炯炯的光輝。說起話來,語音很響亮,帶著銅音。 江濤轉了個話題,說:「大伯,你的豬喂得可肥啊!」 朱老忠說:「肥什麼,人還沒得吃,那裡來的糧食喂豬?什麼肥呀瘦呀,新年節下,人家吃肉咱也吃肉,這就是好。要是人家吃肉,孩子們瞪著兩隻大傻眼,叼著手指頭看著人家,這就是缺欠。」 江濤說:「說今年殺豬要拿稅呀,不許私安殺豬鍋!」 朱老忠聽了這句話,由不得楞了一刻,才說:「是嗎?是從反動派那裡下來的?」 江濤向朱老忠湊了兩步,伸出脖子啞默悄聲地說:「就是馮老蘭包了咱縣的割頭稅。殺一隻豬要一塊七毛錢,一副豬鬃豬毛,還要豬尾巴大腸頭。」 朱老忠聽說是馮老蘭,把臉一鎮,睒著眼睛呆了老半天。 牙上吸著氣,慢悠悠地抬起頭來,說:「是……他……」 江濤跳起腳說:「是,沒錯兒。」 大貴把大巴掌一拍,說:「倒楣透了,今年連過年豬也殺不上了。」 朱老忠在關東學會殺豬,制了一套鉤子、梃杖,殺豬的傢俱。鄉親當塊兒辦個紅白喜事,殺豬宰羊不求人。他把這套傢俱帶回來,把這份手藝傳給大貴。大貴今年才說要殺豬,又碰上禁安殺豬鍋,心裡實在不高興。朱老忠歎了一口氣,說:「又是他狗日的……」一提起馮老蘭,他心裡實在膩歪。 江濤說:「不管三七二十一,回去再跟我爹說說,咱硬安殺豬鍋,不圖錢不圖利,就是爭這一口氣!」 朱老忠聽得江濤說,把拳頭一伸,說:「大侄子說的是,既是這樣,走,咱去找你明大伯商量商量。」 朱老忠邁開腳步頭裡走,江濤和大貴在後頭跟著。走到村北大黑柏樹墳裡,墳前有三間磚頭小屋,屋前有幾棵大楊樹。北風吹得樹枝嗤嗤地響著。一進小門,朱老明正合著眼睛撚麻經子,準備打葦箔。朱老忠坐在門檻上,把反割頭稅的話說了說。朱老明聽了,慢慢把臉孔拉長,也顯得瘦得多了。他多少年來,奔走勞累,身上只剩下一把骨頭。低下頭去,眯瞪著失明的眼睛,說:「思摸思摸吧!幹是要幹,看看怎麼幹法?」自從打輸了那三場官司,他覺得凡事應該隱忍,小心謹慎從事。一時冒失,會使人們失去土地家屋。這不只是失算,而且是一生的苦惱。 朱老忠說:「依我說咱們說幹就幹,馮老蘭,他淨想騎著咱窮人脖子拉屎不行!」 朱大貴一隻腳蹬在炕沿上,揎起袖子掄著小煙袋,說:「左不過叫他們把咱壓迫成這個樣子。江濤兄弟!你頭裡走,傻哥哥我後頭跟著。」 朱老忠眨巴眨巴眼睛,說:「一個耳朵的罐子,掄吧!可是,這一次更要人多點。那場官司,聯合了二十八家,還輸塌了台呢!」 江濤看忠大伯和大貴響應了反割頭稅的號召,他一時高興,頭上泌出汗珠來。說:「咱不跟他打官司,打也打不贏。咱這麼著吧,一傳倆,倆傳仨,把養豬戶和窮人們都串連起來。村連村,鎮連鎮,人多勢力大,一齊擁上去,砸他個措手不及。拿稅?拿個蛋!」 朱老明一聽,覺得很有道理。他抬起下巴,眨著無光的眼睛深思著。 朱大貴問:「那能辦得到嗎?」 江濤叉開腿,橫著腰,掄起拳頭,興沖沖地說:「一個人擋不住老虎,五個人能打死老虎。十個人遮不住太陽,人多了能遮黑了天。一轟而起,一轟而散,他逮不住領頭人兒,看他有什麼法子?」 朱老忠看見江濤這個架勢,不由得肚子裡笑起來。漲紅了臉說:「哈哈,好嘛!大侄子這法兒真新鮮,打官司還得花錢呢,這用不著花錢。砸了就散,他找不到正頭香主。還是念書念醒了的人們,畫條道兒也高明。俺這瞎老粗兒,幹了點子笨事。那時候要是有你這麼個明白人,那三場官司也不會輸給馮老蘭!」 朱老明聽到這裡,臉上可慢慢顯出笑模樣,說:「馮老蘭那小子毒啊!立在十字街上一跺腳,四街亂顫,誰敢吱聲?唉呀呀,過去就是迷糊,花了點子冤枉錢!來吧,咱聽江濤的,鬧鬧運動看看怎麼樣?」 江濤一聽,笑了說:「怎麼樣?管保越鬥越勝利!」 朱老明有滿肚子的辛酸,有多少年吐不完的苦水:他自從打官司失敗,半年不出門,有理無處訴,氣蒙了眼,成了雙眼瞎。把老伴氣死了,兄弟也走了西口,閨女們住不起家了,剩下孤零零一條單身漢。沒了土地,無法糊口,只靠打葦箔、賣燒餅過生活。他從黑天到白日,瞘著眼睛,摸摸索索地站在箔稈前邊。不管冬天夏天,他在那深更長夜裡,背著那只油渾渾的櫃子,走在十字大街上,尖聲叫喚:「買大果子……不……啊……」悠長的叫賣聲,通過平原上的夜暗,傳到七八裡路以外。過路的人們,一聽到這幽揚的聲音,就留戀不舍,坐下來抽袋煙再走。不知不覺,引起肚子裡轆轆地腸鳴,流出口水來,非趕上去買他的燒餅果子充饑不可。年代多了,他的叫賣聲,就成了黑夜裡的指路信號。有人問他:「冰天雪地,還做那買賣幹嗎?能賺多少錢?」 他抬起頭,睜開無光的眼睛,想看看天,也看不見了。在黑洞洞的長夜裡,不一定想做多少生意,他受不住長夜的幽悶,一夜夜地睡不著覺,做著夢嘴上還嘟囔:「咳!好長的夜黑天呀!」 在這艱難的歲月裡,鎖井鎮上的烈火熬煎著災難的生命。自從打輸了官司,他就住在這三間小屋裡。西頭一間,盛著從白洋澱運來的蘆葦白麻。東頭一間,是他睡覺的土炕,門外是幾百年來的老墳。每年夏天,墳地裡長出半人深的蒿草,有各樣的蟲子在草裡鳴叫。晚上他睡在土炕上,聽著夜風吹著大楊樹葉子,嘩嘩地響著。黎明的時候,他趴在被窩頭上,聽樹枝上的鳥雀嘁嘁喳喳地叫個不停。冬天他聽著北風的呼哨。他想,要是門前沒有這幾棵大楊樹,說不定有多麼孤寂呢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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