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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他拍拍胡二奶奶說:「去得!甭說上俺院裡看看,你上俺家炕頭上坐個半天,跟俺娘敘敘家常,俺娘才高興呢!」

  他這麼一說,胡二奶奶噴地笑了,說:「小子!你說的倒是一句話。」她又拍著手說起來:「老街舊坊,父一輩子一輩的,有什麼不好,聽你爺說的那像話嗎?」

  他說:「他上了幾歲年紀,老年人了,你不要跟他一樣,要看孩子我的面上。」

  胡二爺把腳一跺,說:「好!你要是這麼說,以後的事情,你怎麼說咱怎麼辦,一輩子犯不著爭競。」

  他一手抓著胡二奶奶,一手抓著胡二爺爺,送到胡家門口,又用力向裡一推,說:「忙家去吧!坐在你那熱炕頭上,喝紅山藥粥去吧!你看這刮著白毛風,天有多冷!」

  他走回來,看熱鬧的人都走散了。回到牛棚裡一看,爺爺坐在炕沿上,正啃哧啃哧地生氣哩。他問:「爺!那是怎麼回子事?」他知道老人開通,向來不和別人打架鬥氣。

  老人一聽,氣得站起來,抬起一隻手指劃著,說:「那天一早,她就站在街上瞎擺劃,什麼黑更半夜拉著風箱做夜飯吃啦,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!這個年頭,糧米是貴的,誰又吃得起夜飯哩!」老人捋了捋鬍子,跺著腳說:「他媽的!俺家就吃得起,你管得著嗎?那天胡老二又說,『成天價人來人往,是什麼好親戚哩!』他媽的!上俺家來的,都是好親戚!」

  他呆了一刻,說:「他們說這個來?」

  老人說:「可不是。街上人們嚷明瞭,說你從天津回來,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……」

  他聽到這裡,身上一機靈,才要說下去,娘又來叫他們吃飯了。吃著飯,他想:根據這種情況,這交通站該搬家了。根據上級的指示,要把縣委機關從城裡轉到鄉村,把工作重點放到鄉村去,對於開展鄉村工作更為有利些……

  29

  那天早晨,江濤從城裡拖著兩隻泥鞋走回來,也沒進家,先去找他父親。看了看老套子那裡沒有,看了看梨窖裡也沒有。回到屋裡一看,父親正坐在小櫃上,悶著頭抽煙。他就是這個老毛病,心裡掛上點什麼事,總是愛低下頭抽煙,抽起煙來沒個完。看見江濤回來,睒了一眼睛,問:「怎麼今年這早晚就回來過寒假,有什麼要緊的事嗎?」

  江濤說:「有點,內部裡說,農民們說捐稅太多了,無法生活。要進行抗捐抗稅。爹,你看怎麼樣?」

  嚴志和聽了,吊著眼珠停了半天,才說:「抗捐抗稅?哼,早就該抗了。這年頭!人們還能活嗎!三天兩頭打仗,不是要這個捐,就是要那個稅的。咱那『寶地』也去了,剩下幾畝沙土崗,打的糧食還不夠交公款。就靠著咱有這點手藝,要不早就蹾了狗牙了!」

  江濤一聽父親的話,想:「賈老師看的真不錯。」又說:「內部裡說,先在『反割頭稅』上下手。」

  嚴志和問:「什麼算是割頭稅,要殺人?」

  江濤說:「殺一口豬,要一塊七毛錢,還要豬鬃、豬毛、獵尾巴、大腸頭。」

  嚴志和說:「光抗這麼一丁點兒,解過什麼渴來,能救得了多大急?」

  江濤說:「這是個開始,群眾動起來,抗捐抗稅,抗租抗債,緊接著就來了。」

  嚴志和說:「要緊的是抗租抗債,你看人們有幾家不租馮老蘭的地,有幾家不使馮老蘭的帳的?要是能抗住租債,人們就能對付著過下去。」

  江濤說:「首先是發動群眾,只要人們動起來,搞什麼都能勝利。」

  嚴志和一聽,精神勁就上來了,說:「來吧!本來我後悔沒下了關東,大災荒年月又該輪到我的頭上。聽說河南裡張崗一帶,今年秋天鬧起了『搶秋』,吃糧分大戶,出了個叫『張飛』的共產黨員,領導了秋收運動。」

  江濤說:「咱也是共產黨的領導!」

  說到這裡,嚴志和又問:「你不是說革起命來,能奪回咱的寶地嗎?」

  江濤說:「當然呀,抗捐抗稅,抗租抗債是經濟鬥爭。由經濟鬥爭轉向政治鬥爭,就要武裝工人,武裝農民,奪取政權。到了那個時候,就要奪回咱的寶地了!」

  嚴志和聽說要奪回寶地,就好象事情擺在眼前。他說:「聽說共產黨的事,上不傳父母,下不傳妻兒,怎麼你跟我說起來?運濤都沒跟我說過。」他睜著大眼睛看著江濤,似乎對江濤的說法,有些懷疑。

  江濤說:「運濤幹工作的時候,你覺悟程度還不夠。眼下我看你有了階級覺悟,反正黨的主張早晚要和群眾見面,不然共產黨怎麼會越來越多呢?再說,你是我親爹,打量你也不會把我的風聲嚷出去。」

  嚴志和說:「當然,父子是骨肉之情嘛!」

  他們在屋子裡說話的時候,娘在槅扇門外頭,隔著門簾聽,聽得他們又念叨起革命的事——這事在她耳朵裡並不新鮮了,過去運濤嘴上就常掛著,後來江濤也常說。今天她一聽得念叨這樁事,心上就打起哆嗦。她一下子跳進屋子裡,說:「快別念叨那個吧!才過了幾天平安日子?」

  江濤說:「娘,那可要什麼緊!」

  濤他娘說:「忍了這口氣吧,幾輩子都是這麼過來,平民小戶兒,能幹得了什麼呢?吞了這口氣吧!」

  嚴志和說:「我吞了一輩子氣,值得了什麼?運濤被反動派關進監牢獄,我們的寶地也給他們奪去了,指著什麼活下去?咳!閻王叫你三更死,誰敢留你到五更呢?」

  濤他娘一聽,流下眼淚來,兩手拍著膝蓋說:「甭說吧,甭說那個吧!什麼都是命裡註定的,又有什麼法子呀?」

  嚴志和說:「咳!我差一點兒沒病死;馮老蘭拿那麼一點錢,把我們一輩子的血汗摟過去,把我們的穀倉摳在他的手裡,那就等於要了我的命根子……」他又恨恨地咬著牙關說:「我們一定要奪回寶地!」自從運濤住了獄,失去了寶地,他鬧了一場大病,老奶奶也去世了,直到今天,他忘不了那一場災難。只要一想起來,就好象有老鼠咬著他的心,而下身還在打著不甩。他心上實在氣憤,只要一提起這樁事,就火嗆嗆的,忍也忍不住。

  江濤看父親莊稼性子又上來,說:「我看咱們就鬧起來,跟他狗日的幹一場!」

  嚴志和聽了這一句話,又心思綿軟起來。他想:「運濤為了革命,一輩子見不著天日。江濤又要為革命……」想著,他不再說什麼,也不想伸頭鬧什麼運動。

  這時,濤他娘又在堂屋裡絮叨起來:「幹,幹什麼?好好兒呆著吧,熬得師範學堂畢了業,也當上個教員!」說到這裡,她掀開門簾看了看,見江濤正在聽著。放下門簾又說:「聽說,那也能掙不少錢哩。到了那時候,也給你娶上一房媳婦,我早就想抱上一個大胖娃娃!」停了一停,又說:「當然啊!我也不是一定要給你尋個莊稼媳婦,你自己要是能找個知文識字的更好……」

  嚴志和聽濤他娘說得也有理,又說:「吞了這口氣吧!過個莊稼日子,什麼也別撲摸了。即便有點希望,又在那個驢年馬月呢?」說著,他提上鞋根,又下窖鼓搗梨去了。

  江濤又在屋裡楞著眼睛待了一會,看父親這裡不是個鑰匙頭,穿上娘親手縫的粗布大褂、白布襪子、單梁套鞋,就向外走。娘扭頭問他:「你去幹什麼?」他說:「我去看看忠大伯。」說著,沿著房後頭那條小道,踏著積雪,到鎖井鎮上去。一進小門,看見有個穿灰布軍裝的人,趴著豬圈喂豬。他腦子裡轉著:「這個人可是誰呢?」走近了一看是大貴。他臉上立刻笑出來,走向前去握住大貴的手。

  大貴有二十五六歲,自從被馮老蘭攛掇軍隊抓了兵,一直在軍隊上。長成個大個子,身子骨兒也很結實,兩條粗壯的胳膊,兩條粗壯的腿。眉泉很寬,兩隻眼睛離得很遠,嘴巴上肉頭頭沒有胡髭。灰布棉褲襖穿舊了,頭上箍著塊藍布手巾,說起話來,甕聲甕氣。一見江濤,放下泔水瓢呆住了老半天,猛地拍打拍打手說:「兄弟!幾年不見,怎麼長得這麼高了?」

  江濤笑著說:「你呢,還不是一樣。你請假回來過年?」

  大貴說:「請什麼假,我從前線上開小差跑回來了。」

  江濤問:「為什麼開小差兒?你不是當了班長嗎?」大貴說:「還不是當一輩子班長!咱不給他們賣那個死兒,為什麼老是給軍閥當炮灰?還回來幹咱自格兒的呢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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