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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27

  江濤停住腳,看老爺爺走遠了,跑了一陣,風還在呼呼地響著,眼前雪花亂飛,直到看見門前的兩棵大楊樹,象穿素的白鬍子老人在等待他,才松下心來。穿過冷靜的街巷,轉到村前,停在小門樓底下。隔著門縫,看得見小窗上還照滿了燈光,映出母親扳動紡車的影子,夜深了,老人還坐在被窩頭上紡線哩。嗡嗡的低沉的紡車聲,傳出家庭的溫暖,母親的慈愛。老人們在故鄉的土地上,從黑天到白日,從白日到黑天地勞動著。他拍著門上的吊吊兒,隔著門縫看窗上的影子:母親慢慢停下紡錘,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,揚起頭喃喃地說:「嗯,有人敲門?」

  「這工夫有後半夜了。」是父親的聲音,他才從睡夢裡醒過來,咕咚地在炕上翻了個身,說:「咳!風天雪地裡,有誰來叫門哪!」

  江濤沉了一刻,把嘴對在門縫上,又叫了一聲:「娘,是我。」

  娘聽得熟悉的語音,立時叫起來:「是,有人叫門!像是運濤,那聲音甜甜兒的!」這時,窗戶上顯出母親焦灼的影子。

  一說起運濤,又勾起父親悽愴的情緒,歎口氣說:「咳,你做夢吧,別惹人難受了,他才回不來呢!」窗上映出父親伸出兩隻瘦骨棱棱的大手,摸索著荷包,裝上一鍋煙,嘟嘟囔囔地說:「孩子是娘身上的肉啊!心連心,肉連肉啊!咳……」煙氣刺激著他,一迭連聲地咳嗽起來。

  母親還在揚起下頦聽著,說:「唔,孩子在監獄裡一年了!人們說,要是遇上大赦,是能出來的……」

  哥哥判了無期徒刑,父親怕母親難過,不叫告訴她,只說判了十年監禁。有時她問到,為什麼也不來個信?也只是說,監獄裡管得緊,不准許寫信回來。她就把平時積下來的錢,買了布,做了襯衣、襪子,叫父親寄去。多年不見運濤了,牽碎了母親的心。在那悠長黑暗的冬夜裡,兩個老人懷著不同的心情,想念著孩子。江濤想:「這時父親一定用被頭遮住眼睛,偷偷地流淚哩。」寒天冰夜,他不想再驚動老人們。可是站了一會,身上冷得索索打抖,吃不住勁了。就又伸出手去,在門吊吊上輕輕拍了兩下,轉過牆角喊:「娘,江濤回來了!」

  「唔,是有人敲門!」母親才說伸出手在紡車上拉一脰線,那脰線沒拉完又停住。仄起耳朵,聽出是江濤的聲音,豁朗地笑了。門聲一響,嚓嚓地踩著厚雪走出來。她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又急著問:「是誰?」

  江濤說:「是江濤,娘!」

  門吱扭地開了,濤他娘看見江濤站在她的眼前,尖聲叫起來:「嘿呀!我兒!你打那兒來?深更半夜的!」伸手拉住江濤的手,拽進屋裡,在燈下一看,他渾身上下盡是雪,拿起笤帚掃著。雪落在地上,老半天也沒化了。

  嚴志和見江濤回來,翻了個身,趴在被窩口上,抬起頭來笑眯眯地說:「呵!有後半夜了!天亮了嗎?」又扭頭看了看,雪光照亮了小窗。

  濤他娘暗自流下淚來,說:「看,這麼冷的天!脫了衣裳睡下吧!」母親叫江濤坐在炕沿上,動手給孩子扒鞋子。鞋連襪子凍在一起,扔在地上咕咚一聲響。

  濤他娘見孩子受了苦,心裡又難受起來,說:「快年下了,你爹早就說,江濤快回來過年了。還給你留著好吃的哪!」她又想起運濤:「那孩子,他也該來個信了,嗯!」

  江濤睡在母親的被窩裡,被上有娘的溫暖,有娘血汗的香味。這時,他身子骨累得癱軟了,連翻個身說句話的力氣也沒有。蜷伏著身子,呼鼾著,齁齁地睡著。嚴志和心裡想:「今年還沒過臘八兒,他就回來了,似乎比往年早了幾天。而且是在冰天雪地裡趕回來。一定是有什麼緊急的事情。」他才想張口問一問又停住,想:「還是不要惹起她吧,又要想念運濤了。」他把腦袋縮進被窩裡,翻上倒下地想了一夜。

  第二天早晨,母親早早把飯做熟,坐在江濤頭前,輕輕撫摸著他的兩頰。看他勻正的臉盤,微閉的眼睛,不由得笑了。見他嘴唇的棱沿上有些蒼白,悄悄地湊過去,想親孩子一下。當她想到,孩子已經長大,長成大人了,臉上又麻蘇蘇地不好意思起來。正在猶豫,江濤一下子醒過來,伸開手打個舒展,笑著說:「娘!媽媽!」伸過兩條茁壯的胳膊,把娘的兩隻手摟在懷裡,說:「我可想你哩!」

  娘笑著看了看江濤,說:「娘想兒,是真的。兒想娘,是假的。」她又走出去拿穰柴,給江濤烘烤衣服。這時,她心上說不出有多麼愉快,不知不覺,嘴裡念出一首兒歌:「麻野雀,尾巴長,娶了媳婦忘了娘。把娘背到山背後,把媳婦背到炕頭兒上。『媳婦,媳婦,你吃嗎?』『我吃白麵餅卷白糖。』『娘呀娘,你吃嗎?』『我吃秫面餅卷屎克螂。』孩子一有了媳婦,就把娘忘了!」

  江濤說:「我可忘不了你。」

  娘說:「你還沒娶媳婦哩。起來吧,該吃飯了。」說著,又眯眯笑著,說:「唉!當娘的,就是希罕不夠你們,一個個長硬了腿,就跑了……我先說給你,可不能再去跑那個『革命』。嗯,你哥哥在監獄裡,多咱想起來就象割我的心。唉!為你哥們擔多大的心哪,咱不『革』那個『命』吧!誰要是願意欺侮咱,只要他不指著咱的名兒,不罵到咱的門上,就別管他。」

  江濤說:「不啊,娘,咱不能受一輩子欺侮。」

  娘說:「算了吧!別那麼大氣性。有殺死人的,那有欺侮死人的?」

  娘把飯端到炕桌上。為了江濤回來,她特別搭置了整齊的飯食:白高粱米飯,擱上大黃豆。玉蜀面的餅子,蒸鹹菜也擱上大豆芽。又端上一碗蒸鳥肉,娘說:「這只鴿子,還是你爹在小雪的那一天打住的,捨不得吃。說:『給江濤留著吧!』我把它拿鹽醃上,留到這咱。」又拍起手兒笑著說:「誰也值不得吃,就是俺江濤值得。」

  飯和菜在桌子上冒起騰騰熱氣,滿屋子飛騰著蒸醃肉的香味。娘拿過襪子、鞋子、棉褲襖,烤得幹幹的。江濤剛穿好衣裳,嚴志和掃完雪回來吃飯了。胡髭上掛著細小的冰珠,冰珠化了,順著胡髭流下水來。

  嚴志和用棉袖子擦擦胡髭上的雪水,拍拍褲角上的泥土,爬上炕去。濤他娘遞過一個小木凳,嚴志和就在炕上戳著腿坐起來。在他年幼的時候出了絕力,一上了年紀,兩條腿再也回不過彎來。在地上不能蹲著,上炕不能盤腿。嚴志和一想起這點老毛病,就對人說:「咳!人哪,可別上了年紀,一上了年紀,不如人的事兒可就多了。」今天,他坐在炕上,一邊拿起筷子,嘴裡不住地哼哼拜拜地唉聲歎氣。

  江濤吃著飯,又在想著反割頭稅、反百貨稅的事:「這反割頭稅,要從生活最困難的、最窮苦的人家下手……」想著,推開飯碗走出去。

  嚴志和把眼放在窗櫺上,對著桃形的小玻璃看了看,說:「江濤!才回來,不跟你娘說會話兒,有什麼心事,腿這麼快!這樣大的雪,你上哪兒去?」他又抬起下頦想:「他一定又在跑碴什麼是非。」

  江濤說:「我去看看我老套子大伯。」一面說著,就走出去了。

  這樣大的雪,一直下了一天一夜,還在下著。好象撕棉破絮一般,積在地上一尺多厚。腳一蹬下去,咯吱吱地亂響,陷下去老深。走雪如走沙,一抬腳一邁步都很費勁。屋簷上樹枝上,雪象棉條向下垂著。門前小場上有幾隻花野雀,找不到食兒吃,圍著草垛吱吱喳喳亂叫。積雪的大地,一望無邊,閃著刺眼的光芒。江濤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著,路上沒有遇見一個行人。

  走到老套子的門口,揭開蒿薦,低下頭彎腰走進小屋。老套子駝了背,有點喘了。他扛了一輩子長工,還沒有自己的土地家屋。住著人家一間土坯小屋,土窗上插著兩根橫棍,糊上一張燒紙,風一吹嗚嗚地響。半截土炕上安著個鍋,地上放著一個破席簍子、半截破水缸,炕上有個爛煎餅樣的油被子。

  滿屋子白濛濛的煙氣,老套子正趴在灶火門口,吹火做飯。聽得有人推門進來,在煙霧底下抬起頭來,睜開淚濕的眼睫,說:「哦,我以為是誰呢,江濤!我可想不到你來。要知道,咱倆今日格得喝二兩。你剛從府裡回來?」說著他掂著兩隻手,柴煙熏得流出淚來,眼珠子也紅了,不住地咳嗽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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