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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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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了,非常靜寂,只有窗外的風聲,雪花飄在地上的聲音,牛嚼草的聲音。老人還是走出走進,在房頂上放哨。賈老師聽完了江濤的彙報,伸手拍拍自己的頭頂說:「在農民問題上,你比我強。我懂得工人,不懂得農民。組織上派我回來開闢工作的時候,可遭了難啊!運濤對我有很大的幫助,可是現在他長期陷在監獄裡。這次才去信把你調回來。」他談到這裡,又鎮起臉孔,對運濤有深遠的回憶,他不能忘記,在農民夥裡,那是一個好同志,更是一個好朋友。又說:「啊!幾年河東幾年河西呀,這才幾年,你和過去大不相同了,分析問題這麼細緻,這麼深刻。」又說:「老頭子們要邁開大步緊趕,才趕得上啊!」他無聲地笑著,抬起頭來看著窗外,象有極深刻的考慮。 賈老師很愛斜起眼睛來看人,還有個習慣動作,一到緊急關頭,常是舉起右手,顫抖著說:「……因此,要鬥爭!鬥爭!」表示他的決心。他在鬥爭中,確實是堅強的,在天津住監獄的時候,上午出監門,下午就走上工作崗位。 賈老師又說:「關於馮老蘭本人的材料,再請你供給一些好不好?」江濤把馮老蘭陷害大貴,又要奪去春蘭的話一說,賈老師就火氣沖頭了,咬著牙齒,瞪著眼睛,恨恨地說:「這個材料,好深刻呀!一針見血,我們的死對頭!」 他聽完江濤的彙報,一直在笑著。伸直胳膊,在頭頂上搓搓手,說:「你給我上了一課!這方面的東西我不再談了,比方象你說的,封建勢力用地租、高利貸,捆住農民的手。可還有一樣,你沒有說。」他兩眼直瞪瞪地看著江濤,江濤揚起脖頸想了一刻,也想不出什麼。賈老師盯著他,搖搖頭說:「政權,同志!談起封建勢力,怎能不談到政權問題?他們用政權把農民壓在大山之下呀!」 江濤連連點頭說:「是呀,我倒忘了。」 賈老師說:「他們用政權這個專政的武器,頒佈了很多苛捐雜稅,最近又搞什麼驗契驗照、鹽斤加價、強迫農民種大煙,還有印花稅什麼的。他們要把農民最後的一點生活資料奪去,農民再也沒有法子過下去了,要自己幹起來呀!我們共產黨的責任,按目前來說,就是説明農民覺悟起來,組織起來,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。按季節,按目前農民的迫切要求,我們要抓緊和農民經濟利益最關切的一環——進行反割頭稅運動,就勢衝擊百貨稅! 「蔣介石頒佈割頭稅,增加百貨捐,是為了搜刮一批銀錢進行剿共。而這班子包商,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們,是為了賺一筆大錢養家肥己。農民們眼看一塊豬肉擱進嘴裡,土豪惡霸們硬要拽走。我們以反割頭稅為主,以包商馮老蘭為目標,發動農民進行抗捐抗稅。以後,還要發動抗租抗債,打倒土豪劣紳,剷除貪官污吏……老鼠拉木杺,熱鬧的戲還在後頭唱!」說到這裡,他彎下腰,斜起眼睛,轉著眼珠想了老半天。又說:「貧農養豬,中農養豬,富農養豬,中小地主也養豬。在這個題目下,可以廣泛深入地發動群眾,來一次公開合法的鬥爭。可是要注意一點!」他攥緊兩隻拳頭,用全身的力氣向下捶著,說:「主要是發動貧農和下中農。要是忽略這一點,將來我們就沒有落腳之地了。」說著,臉上冒出汗珠子。鼻子向上皺了皺,幽默地笑了,拍著江濤說:「考慮考慮,我談的有錯誤嗎?嗯,請你不客氣的批評。」 江濤忽閃著長眼睫毛,看著房頂上的煙氣,呆了半天才說:「是呀,抓緊和農民經濟利益有密切關係的一環!」賈老師說:「要細緻、深入地發動群眾。光是鬧騰一下子,水過地皮濕,那還不行。我才到農村,沒有具體經驗告訴你,農民運動,我們還是新學習。創造去吧!創造一套經驗出來……」 賈老師還沒說完,老人抱著糞叉跑進來說:「不行,不行,巡警又騎著馬過去了!」 賈老師睜大了眼睛,問:「多少?」 老人說:「約摸七八匹馬,在雪地上,撲爾啦地跑過去。」 賈老師懷著沉重的心情,斬釘截鐵說:「爺爺,你再去看看!」自從他在這個地區開展了工作,黑暗勢力的爪牙,就老是在身子後頭追著他。統治階級的軍政機關,壓在他的頭上,覺得實在沉重。於是,他說:「幹!一定要在他們的軍政機關裡發展黨的組織,時機一到,我們就要揭他的過子!」 老人喘著氣走出去,走到門口,又拿起糞叉,回過頭來比劃著,說:「要是發現歹人,一傢伙,我就叉死他!」 江濤看著老人雄赳赳的神氣,很受感動。想起剛才梢門底下的情景,又有些後怕。 賈老師向江濤佈置了全部工作,最後說:「時間很緊,來不及細談了,有什麼困難你再來找我。噯,快來烤烤火。」他拿起江濤兩隻手在火上烤著,問:「嗯,你那位女同志,她怎麼樣?」又扳起江濤的臉來看了看。 他們有一年不見了,今天見了面,心上很覺高興。流露在他們之間的,不是平常的師生朋友的關係,是同志間的友愛。他幾次想把嘴唇親在江濤的臉上,見江濤的臉頰靦腆地紅起來,才猶疑著放開。說:「告訴我,嚴萍怎麼樣?」江濤歪起頭看了看,說:「她嗎?還好。你怎麼知道的?」賈老師笑著說:「我有無線電,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。」 他和江濤並肩坐下,說:「你說說,她現在怎麼樣?」 江濤把胳膊盤在膝蓋上,把頭枕在胳膊上,歪起臉看著火光,悄悄地說:「她開始讀些社會科學,我們不過只是朋友罷了,我把她培養成一個物件。」 賈老師問:「不是早就成了對象嗎?」 江濤說:「我說的是團員呀!」 賈老師又問:「她很漂亮?」 江濤說:「漂亮什麼,活潑點兒就是了。」 正在說話中間,老人又跑進來,說:「不行呀,今兒晚上緊急呀!幾個村莊上的狗都在咬,叫得不祥!」他又停止說話,張開嘴抬起頭來,叫賈老師注意聽。 賈老師沉了一下心,仄起耳朵聽了聽,果然遠處有犬吠聲。說:「不要緊,爺,你不要慌呀!」又對江濤說:「對不起,你也該離開這兒了。我這家,早就成了危險地帶。前幾天,馬快班子才在前邊村裡傳了人去。咳!時間緊促,我們還要在黨內進行保密教育!」 江濤說:「好,我就走。」嘴裡說走,心裡實在不願離開。身上才烤熱,一說出門,就有冰冷的感覺。再說他腿痛,腳也凍腫了。 賈老師催他說:「不要猶豫,說離開就得離開,這是下決心的問題。走,我也要進城。」他換上油鞋,跺躂跺躂腳,戴上帽子就要出門。 江濤脫下皮襖,換上棉袍,倒穿著鞋子走出來。走到門口,老人又說:「要是天亮了,土豪劣紳們看見咱門前雪上有這樣多腳印,可是怎麼辦?」 賈老師把臉湊到老人跟前,說:「天一亮就掃雪,他們光知道今天晚上這村裡有動靜,不知道出在那一家。」老人輕輕踏著步說:「他要硬釘呢?」賈老師說:「那也不怕,出了地邊兒,就敢跟他見官兒。」老人聽著,暗暗點頭笑了。 江濤推門出來,一出門風在街上旋起雪花,向他身上撲過來。他走著路,賈老師積極、堅決、苦幹的形象,現在眼前。出了村,在風雪裡,由不得兩腳跑得飛快。走不一會,回頭一看,後頭有個人。他心裡抖了一下,仔細一看,是老爺爺扛著糞叉在後頭跟著。江濤站住腳等老人走上來,問:「老爺爺!你來幹什麼?」 老人說:「你老師叫我送你一程,他也進城了。」 江濤說:「老人家快回去吧,天冷,雪又這麼大。」 老人笑笑,用手指頭撥去鬍子上的雪花,說:「在緊急情況下,我能放下你不管?」江濤懇求了半天,老人才慢慢走回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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