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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江濤說:「唔!我來看你,大伯!」

  老套子彎著腰站起來,嘟嘟囔囔地說:「咳!人貧志短,馬瘦毛長呀!和你爹俺們短不了說話兒,和你說的話可不多。你是讀書人,俺是老莊稼漢嘛!」他用棉袖頭子連連擦著眼。醬色的臉上,皺起大深的紋路,彎彎曲曲象一條條小河。一身老毛藍粗布棉褲襖,穿了十幾年,邊沿上綻出棉花套子來。他傴僂著背,對著江濤站著。腳跟蹬在鞋後跟上,棉鞋尖翹起老高,像是一對小樓子船。

  江濤坐在炕沿上說:「大伯,也該尋個人手,你缺手缺腳的,又沒個做飯吃的人兒。」

  老套子冷笑兩聲,說:「哼哼!你看看咱這個家當,吃沒吃的,住沒住的,穿沒穿的。人手兒不能象鋪蓋卷,打起來背著走。咱快下世的人了,還尋什麼人手兒?」

  江濤說:「又沒個孩子,誰給你做飯?再說一上了年紀,不悶得慌?」

  老套子抹了一下鼻子,說:「看看你說的!沒有人手兒,那裡來的孩子!說是做飯,也不過年前年後這麼幾天。咳!這一輩子,淨吃現成飯了。」他說這句話的時候,似乎有很深的哀愁,不住地搖頭。

  江濤實在同情他,覺得這位老人的一生太苦了。他說:「你辛苦一年,在當家的院裡吃幾天飯算了,還回家來安鍋立灶,你會捏餃子嗎?看你這冷屋子冷炕的!」小屋裡也實在不暖和,冬天的風是尖戾的,隔著蒿薦,隔著窗上的縫隙,探著頭鑽進來。只是一小股風,吹在臉上就覺得很冷。

  老套子盛上崗尖一碗山藥粥,說:「大侄子你先吃,我就是這一個碗。」

  江濤兩手捧著,把碗遞給他,說:「我吃過了,大伯你吃吧!」

  江濤拿起笤帚,給他掃掃地,又掃了掃炕。老套子凍得渾身打顫,兩手捧著碗,蹲在灶火門前,撥出點火來烤著。一邊烤一邊吃。他說:「常說,大年初一吃餃子,沒外人兒。咱外族外姓的,怎麼腆著臉去吃人家過年的餃子?」

  江濤說:「你自格兒又不會捏。」

  老套子吸吸溜溜地喝著山藥粥,邊喝邊說:「咳,手指頭這麼粗。我想大年初一那天,和一斤面擀個大餅,把肉餡摁窩兒扣上,捏一個大餃子。蓋上鍋蓋煮個半天,煮熟了兩手抱著就吃。嘿!一嘴咬出個小牛犢子來,真香呀!」說著,咧開大嘴,似乎吸哈著肉餃子的香味。又說:「反正新年正月裡,也沒有什麼要緊的活兒做。」他又呲開大黃牙笑著,說:「還有個好法兒,把油擱在鍋裡,擱上點蔥花熗熗鍋。擱上肉和菜,撥上兩碗面魚,這和餃子是一樣。餃子也不過是肉加菜加作料。」他左手端碗喝著,右手拿著筷子,在地上走來走去。似乎對他多少年裡體會到的這點人生經驗,很覺得意似的。

  兩個人說了會子話,江濤心裡直發急。左說右說就是說不到本題上。他又說:「你風吹日曬地辛苦一年,連個痛快年也過不上。受一輩子辛苦,掙不上個土地、家屋、老婆孩子……」不等說完,覺得鼻子尖上發酸,想流出淚來,他實在同情這位老長工。

  老套子說:「這扛長工,就是賣個窮身子骨兒,賣把子窮力氣,能不受風吹日曬?今年做不好活,來年誰還肯雇?常說,『人過留名,雁過留聲』呀!窮人們扒住個碗沿子,不容易著哪!自從十幾歲,我一連給馮老蘭扛了幾十年的長工,後來他換了作派,把牛賣了買了大騾子大馬。要不啊,我得給他幹到老死。咳!咱也是老了不行了,才給馮老錫轟這兩個破牲口。」

  江濤根據人愈窮,受的壓迫愈大,革命性愈強的規律,今天越談越摸不著門徑。他這時才明白,農民在封建勢力的壓迫下,幾千年來的傳統觀念,不是一下子能撼動了的。說真的,他還非常缺乏這方面的經驗。一時急躁得憋不住,索性開門見山,把抗捐抗稅,抗租抗債,反對鹽斤加價,反對驗契驗照的話,一股腦兒都搬出來,看老套子有什麼反應。

  老套子一聽,就不同意。噴著唾沫星子說起來:「看你說的!自古以來,就是這個慣例。不給利錢,算是借帳?沒有交情,人家不借給你!私憑文書官憑印,文書上就得蓋官家的印。蓋印,就得拿印錢。地是人家苦耪苦掖,少吃儉用,經心用意整來的,不給人家租錢,行嗎?人家不租給你!人家販來的鹽嘛,當然要加價呀,誰不想多賺個錢兒?車船腳價,越來越高,水漲船高唄!」他說著,不斷抬起頭來,想著他一生走過來的生活道路,認為那是一成不變的。沒有什麼理由,也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改變它。總覺得,船走順水比走戧水順利得多,也犯不著去找那個麻煩。他唏唏哩哩喝完那碗山藥粥,隨手又盛上一大碗,說:「你是念書念醒了的人,要學明情察理,別學那個拐棒子脾氣。」

  老套子有些火氣,越說越緊,象急流沖過閘板一樣。別看他嘴巴子笨,說起話來倒很連理,別人想說句話也插不上嘴,江濤只是呆著眼睛看著。象兩個人打架,江濤只有招架之功,沒有還手之力了。

  江濤眨巴著眼睛,叼著老套子大伯的煙袋,一袋一袋抽著。他實在沒有想到,一個普通農民會有這樣深刻的正統觀念。做為一個農村知識份子,說什麼也摸不著老套子的心理了。他放下煙袋呆了一會,懾悄悄地走出來。

  老套子見他不聲不響走出門去,掀開草蒿薦問:「啊,你走啊?」

  江濤說:「我出來了半天,家去看看。」

  老套子又說:「你常來玩兒。」

  江濤回到家裡,躺在母親的熱炕頭上,悶著頭想了好幾天。白天拿本《三國演義》,躺在炕頭裡讀。夜晚睜著兩隻大眼睛,看著黑暗的夜色,聽風聲在門外大楊樹上呼哨。這天夜裡,他抬起頭來看小窗上明亮亮的,坐起來穿好衣裳。一下子把嚴志和驚醒,問他:「你想幹什麼?」

  江濤說:「我想進城。」

  嚴志和說:「什麼時候了?」

  江濤說:「天亮了。」

  嚴志和說:「不亮吧,我剛睡了一忽兒。」

  江濤有事情壓在心上,一會也睡不下去,他堅持要進城。找了一根推碾的棍子,拄在手裡,推開門走出來。雪停了天還陰著,他出門向北,順著大街向西走,走上城裡去的大道。走到千里堤上,看到開闊的河岸,一片大雪原,只有雪地上的樹幹,露出一條條黑色的影子。他拖著兩條腿走過那座小橋上的雪地。越走天越明亮,抬頭一看,月亮從雲彩縫裡鑽出來。他又停住腳,想:「嘿呀!這到底是什麼時刻?」

  走到城門底下,城門緊閉著。他伸出兩隻手推了推,一點也推不動。就蹲下來歇了一忽,聽得有大車的聲音走出來,城門開了,他才走進去。走到學校,賈老師正偎著爐子烤火。

  江濤說:「怎麼,你今天起得這麼早!」

  賈老師說:「我想下去看看工作進行得怎麼樣?」說完,他又弓著肩膀,斜起眼睛瞅著江濤,像是說:「這麼早,你來幹什麼?」

  江濤把老套子的事,一五一十說了。賈老師拍著江濤的肩膀嘎嘎地笑了,又拍拍自己的頭頂說:「同志!我說你甭吹不是,非願吹!解決什麼問題,組織什麼隊伍。抗租,發動佃戶。抗債,發動債戶。要反割頭稅,就得發動養豬的主兒。你想,文不對題,能做出好文章來?」說完了,又彎下腰,暗裡發笑。

  江濤怔了一會,忽地笑了說:「象窗戶紙一樣,你這一點,我就透了。老套子大伯是個老雇工,既不使債又不養豬。他是吃現成飯的,不管鹽價貴賤。他沒有土地,稅不著文書。抗捐抗稅解決不著他的問題,當然覺悟得慢。我體會得怎麼樣?」

  賈老師說:「哎!你只說對了一部分。在鄉村工作裡,雇工是我們本階級隊伍,要努力幫助他們覺悟起來。這個運動,雖然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,可是他們要反封建嘛!一經發動起來,就可能是最積極的……」他沏上壺茶,給江濤斟上一杯,說:「忙來,先喝一碗熱茶吧,著那麼大急幹什麼?」江濤歪起頭,兩眼望著窗外說:「沒的,是這麼回子事兒?」

  賈老師又拍著頭頂發笑,說:「想想吧!你是愛用腦筋的人;你學過辯證法,解決什麼問題,抓住什麼矛盾?」他兩眼直瞪瞪地看著地上,又沉默地點點頭說:「領導工作,不容易做呀!要先找出問題,才談得上解決。象劈木頭,先看好骨縫插對楔,再下榔頭。看不對骨縫,插不對楔,把榔頭砸碎了,也劈不開乾柴。」

  沒等說完,江濤驀地想起來,馮老蘭是鎖井鎮上的大土豪。他和農民的矛盾針鋒相對,和父親、和明大伯他們打過三場官司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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