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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到了那一天,來搶棉花的人真多,打著包袱的,背著口袋的,好象看戲趕廟場的一樣。看看天剛乍午,時間就到,人們一群群一夥夥,黑壓壓地湧上來,象暴風雨前的黑雲頭。張嘉慶頭上箍著塊藍布手巾,腰裡束著一條黑布褡包,把衣裳襟掖在褡包上,登在大車上,兩手舉起轟車的大鞭,朝天空上啪,啪,啪,連打三鞭,抽得震天價響。人們聽得鞭聲,哇呀地呐喊了一聲擁上去,把一地白花花的棉花搶光了。張嘉慶他爹,那老頭子聽得說了,踉踉蹌蹌,喘著氣跑了來,喪氣敗打地直駡街。張嘉慶說:「罵什麼街,秋天快過了,人們還沒有過冬的衣裳!」

  說著又打三鞭,人們一擁,又搶了鄰家財主一塊玉蜀黍。這一下子撐起人們的腰來,個個磨拳擦掌,準備動手。張嘉慶又連打起鞭子,向西打,搶完了西財主家的。向東打,搶完了東財主家的。這一帶的秋收運動,就順勢開展起來了。

  地主們都來找張嘉慶他父親,直氣得他死去活來。說:「人的稟性難移,這孩子也不知道迷了哪一竅,一輩子也算完了。」從此,張嘉慶跟著賈老師革起命來。等運動過去了,人們異口同聲說:「共產黨不是說空話,是辦真事的。」這一天,江濤看清是張嘉慶,說:「張飛!你乍什麼刺?」老人也連連搖手說:「咳!青年人好久不見了,親熱得不行呀。」賈老師看著他的兩位得意的學生,笑著說:「二位同窗,今天又碰到一塊了。他去河南區,你去河北區,比比看,看誰搞得更紅火一點。」

  江濤連忙握住張嘉慶的手,說了一會子久別重逢的話。張嘉慶和那幾個人辦完了事,披起布袋要走。走到門口,賈老師又拽回他們,說:「等等,你們得裝扮裝扮再走。」

  張嘉慶問:「怎麼裝扮?」

  賈老師說:「把鞋子倒穿上。」

  張嘉慶又問:「這是幹嗎?」說著,脫下鞋子,倒踩在腳上。

  賈老師拿了幾條麻繩來,給嘉慶他們把鞋子綁在腳上。說:「這麼一裝扮呀,馬快班就不知道你們是從那兒來的,也不知道是上那兒去的,不好跟蹤你們。」他把梢門開了個縫,送他們出去。張嘉慶試試走著,說:「還是老師辦法多!」

  賈老師看著他們走遠,才回來對江濤說,「你來得晚了,各區的會才開完。咱們倆談談吧!」他笑眯眯地握起江濤的手,問,「你說,你懂得鄉村嗎?」

  江濤聽賈老師問得離奇,用木棍撥著火堆,火光在眼前閃亮。他說:「我生在鄉村,長在鄉村,當然懂得鄉村呀!」

  賈老師又問,「你懂得農民嗎?」

  江濤說:「我老爺爺是農民,爺爺是農民,父親年幼裡是農民,大了學會了泥瓦匠,帶上點工人性兒,怎能不懂得農民哩!」

  賈老師說:「好,你可不能吹!」

  江濤烤了火,吃了飯,身上解除了疲勞,聽賈老師說了句逗趣的話,興奮勁兒就起來了,說:「跟別人嘛,還可以吹吹,跟老師那能瞎吹!」他說著,又向賈老師湊近了一些,說:「來吧,請你分派工作。」

  賈老師斜起眼睛,瞟著他說:「我想先聽聽你的彙報!」

  江濤說:「你聽我什麼彙報?自從離開縣裡,咱們又沒有直接的關係。」

  賈老師說:「請你彙報鎖井鎮上封建勢力的情況,還要請你多加分析,我才能明白。」

  江濤摸著脖子,說:「這,我還沒有準備。」

  賈老師笑了笑,說:「看,說你甭吹嘛,非吹!」江濤呲開牙,笑了說:「吹吹也沒關係,又不是對外人。」他的兩隻大眼睛,慢悠悠地轉了轉,說:「來,向你彙報。」

  賈老師又在火上加了幾片乾柴,燒得畢畢剝剝地亂響,火光照到他們臉上,照得牆上黃澄澄的。江濤清了清嗓子說:「我年幼的時候,聽得運濤說過:鎖井鎮上,在老年間發過幾場大水,趁著荒澇的年月,出現了三大家……

  「論勢派,數馮老洪。他的大兒子馮閱軒,在保定軍官學校畢了業,到日本士官學校留過學,現在是晉軍的騎兵團長。

  二兒子叫馮雅齋……

  「論財勢,數馮老蘭,有的是銀錢放帳。三四頃地,出租兩頃多,剩下的土地,雇上三四個長工,還雇很多短工,自己經營。大兒子馮月堂,在外邊混點小事兒。二兒子馮貴堂,上過大學法科,當過軍法官,現在回家賦閑。三兒子馮煥堂,是個不平凡的莊稼人……」

  賈老師板起臉,斜起眼睛聽著。聽到這裡,把巴掌一拍,打斷江濤的話,說:「哎!我們的對頭到了,馮老蘭是今年割頭稅包商的首腦,他是大地主大資產階級。」

  江濤緊跟上說:「對,馮貴堂早就想做這類買賣。本來馮老蘭是個老封建疙瘩,盤絲頭,鋼鎬劈不開的傢伙。馮貴堂在他面前甜言蜜語,不知說了多少次。『四·一二』反革命政變以後,馮老蘭才把鑰匙撒給他……

  「第三家是馮老錫……

  「鎖井鎮上三大家,方圓百里出了名,一說馮家大院,人們就知道是馮老蘭家。一說大槐樹馮家,人們就知道是馮老錫家。」

  賈老師聽到這裡,又說:「好,好啊!談情況的時候,一定要一籽一瓣兒地談。只有深入瞭解鄉村,才能做好鄉村工作。你還沒有講明白鎖井鎮上的剝削關係。」

  賈老師又在火上加上兩片柴,把火攏歡,騰起滿屋子煙氣。老人拎了把水壺來,放在火上,嗤嗤地響著。想叫他們喝開水。

  江濤說:「馮老蘭的老代爺爺,是經營土地,種莊稼,有的是陳糧食。到了馮貴堂,開始在鄉村裡做買賣,開下聚源號雜貨鋪、聚源花莊。這些鋪號,都經手銀錢放帳。馮老蘭一看賺錢多,也就沒有什麼話說。馮老洪這傢伙愛吃,開下了鴻興葷館。各院姑娘媳婦積攢下體己,開下四合號茶酒館。鎖井鎮上,自從有了座鋪,成了有名的大鎮子,掌握了四鄉的經濟流通。三大家趁著荒澇的年月,收買了很多土地,攆得種田人家無地可種了……

  「他們賺了錢,放高利貸。鎖井一帶村莊,不是他們的債戶,就是他們的佃戶……打下糧食,摘下棉花,吃不了用不完。把多餘的錢供給姑娘小子們念書,結交下少爺小姐們做朋友。做起親事,講門當戶對,互相標榜著走動衙門。在這塊肥美的土地上,撒下了多財多勢的網。在這網下,是常年受苦的莊稼人……」江濤說到這裡,緩了一口氣,接著說:「馬克思主義,客觀存在決定人的意識,自從馮家大院做起買賣生意,馮老蘭和馮貴堂的脾性上都有了變化。」

  江濤兩隻手指劃著,越說越快。賈老師眯起眼睛,看著江濤的眼色、神氣,聽著他的聲音。一個憋不住,噴地笑出來,說:「好,從這地方看,你的社會科學算是學通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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