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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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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動身的那天早晨,天上垂下白騰騰的雲霧。馬路上、屋頂上、樹枝上,都披著霜雪樹掛。江濤走到嚴萍的門前,伸出手去,想拍打門環,又遲疑住,想:「還是不告訴她吧!」停了一刻,才抽回手走出城來。 走不多遠,天上卷起絞脖子風,推著他一股勁往前跑,想停一下腳步也難停住。又飄起雪來,急風絞起雪霰,望人臉上撲,渾身冷颼颼的。江濤臉上凍僵了,鼻子也凍紅了。 一大團一大團的雪花從天上旋卷下來,紛紛揚揚,象抖著棉花穰子。雪片灑在地上,唰哩哩地響著。 一直跑到天黑,跑得滿身大汗,兩腿也酸軟了,他想找個地方休憩休憩。稍停一會,就覺得身上冰涼。看那邊像是幾棵樹的影子,他走了一節地,還是看不見村莊樹林,又啃啃哧哧地走回來。想蹲在道溝的雪坡下避避風,可是兩條腿硬挺挺回不過彎了。棉袍子凍上一層冰,象穿上冰淩鎧甲,一彎腰身上就咯吱亂響。他搓著手,抬起頭看了看天上,灰色的雲霧沒有邊際。渾身楞怔了一下,想:「唉呀!這是走到什麼地方?什麼方向?」歇了一會,並沒減輕疲乏,覺得身上潮濕得厲害,索性咬起牙關,一股勁地往前跑。一直跑到深夜,通過飛揚的雪花看得見賈老師的村莊了。去年春天他才來過,還記得小梢門前頭那棵老香椿樹,樹下那口井,井臺上那根石頭井樁。門朝村外開著,對著一片田野。如今野外一片白,柳樹上馱著滿枝白雪。 他在小梢門底下停住腳步,拍打拍打門板,聽不見動靜。又拍了兩下,還是聽不見動靜。一天走了兩天的路,直覺得渾身酸痛,想坐在門檻上歇一下。抖動了一下肩膀,身上的雪象穰花一樣紛紛落在地上。忽然間村西南傳來了馬蹄聲,嚓嚓嚓地越來越近,騎著馬的黑衣裳員警,冒著風雪跑過去了。他身上一機靈,想:「為什麼在冬天的深夜,刮著風下著大雪,會有騎馬疾馳的員警呢?」按一般習慣,他該馬上走開。可是今天,他已經跑了一天路,身上太乏累了。一天水米不落肚,很想喝點湯水潤潤肚腸。他不加思索地連連拍打著門板,仄起耳朵一聽,屋頂上有踏雪的聲音。他想抬起頭望望,有什麼人在屋頂上走動。才說移動腳步伸出頭去,猛地克嚓一聲,一把明亮的糞叉從屋簷上飛了下來。他機警地閃進角落裡。緊接著,又嗡地一把禾叉飛到他的腳下,掘起地上的泥土,迸了滿臉。他一下子楞住,皮膚緊縮了一下,頭髮倒豎起來。尖聲叫著:「是我!是我!」 屋簷上有沙嗓子的老人,厲聲喝著:「你是誰?老實說!不的話,看腦袋!」 江濤說:「是我……江濤!」他縮緊眉頭,心上敲起戰鼓。 頭上嗡地冒出汗珠子來。 靜了一刻,夜黑天裡,從屋簷上探出一個頭來,問:「嗯,江濤?」 聽得是賈老師的聲音,江濤心上松下來。說:「唔,是我。」 又等了一刻,門吱啞一聲開了。賈老師穿著白槎子老羊皮襖,戴著毛線猴帽,弓著肩膀走出來。摸住江濤冰涼的手說:「你可來了!」又拍著他的肩膀,呲開牙齒無聲地笑著。 賈老師把他拉進去,把門拴好,揭起沉重的蒿薦,讓江濤進門房。屋裡炕上放著個小飯桌,點著豆兒大的小油燈,有幾個人圍桌坐著。見江濤進來,一齊扭過頭來看。地上燒著一堆柴火,照得滿屋子通亮。江濤坐下來烤火,一個老人抱著那杆糞叉走進來,穿著山羊皮背褡,滿臉乍蓬鬍子,湊近江濤看了看,說:「同志,你真命大呀!」又拍著江濤的肩膀,伸出手指,彈得明亮的叉齒得兒地響。笑笑說:「我眼看有員警騎著馬跑過去了,以為是他們偷偷藏在梢門底下,等著逮捕咱們哩!」在那個年月裡,國民黨在北方掌政以後,發現共產黨在鄉村裡活動,經常派馬快班和員警隊下鄉搜捕。 賈老師介紹說:「這是我爺爺。」江濤連忙站起來,握住老人的手。老人滿臉笑著說:「冷啊,今天冷啊!」江濤拆開帽檐,取出介紹信。賈老師接過那張小紙條,走到燈下,蹙著眉梢看了看,扔在柴火裡燒了。 小屋裡很暖和,充滿了煙熏味,牛糞尿和牛槽裡的豆腥味。窗上用棉被子遮住燈光。江濤冰涼的肌肉,一烤到火上,渾身麻酥酥的,耳朵上也奇癢起來。伸手一摸,滿把鼻涕樣的東西,他咧起嘴,拿到眼前看了看。才說去摸左邊的耳朵,賈老師兩步跨過去,拽著他的手。說:「唔!摸不得,耳朵凍流了!」他憐惜地攥住江濤的手,皺起眉頭說:「是呀,跑關東的人們,有不少是凍掉鼻子耳朵的!甭動它,過幾天就好了。一動就要掉下來。」 人們聽得說,都聳起眉頭眯細起眼睛,不忍看見江濤被風雪吹打得紅腫了的臉。賈老師叫他脫下棉袍,烤在火上,冰凍化開了,冒出騰騰的白氣。賈老師脫下自己的皮襖,給江濤披上。又跑進裡院,待了一會,端出一大碗雜面湯來,說:「江濤!吃了吧,吃下去就暖和了。」 江濤端起碗來,正在喝著湯,背後走過一個人來,抬起手照準江濤的脊樑上,邦嘖就是一拳,又伸手擰過他的右胳膊,背在脊樑上。江濤左手搖搖晃晃,差一點把面碗扣在地上。賈老師伸手接過去,笑了說:「哈哈!別灑了面,別灑了面。」 江濤回頭一看,這人細高個紅臉膛,高鼻骨梁兒,是同班的同學張嘉慶。他今年秋季才在河南區領導了秋收運動,因為性格有點暴騰,人稱「張飛同志」,目前正在縣委機關裡工作。 張嘉慶也是在賈老師教育之下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的。自從受了黨的教育,開始閱讀革命文學。一讀了革命的詩歌和小說,飯都忘了吃,覺也忘了睡。從此,他衣服喜歡穿破的,飯喜歡吃粗的,一心信仰共產主義,同情工農大眾。夏天帶著窮孩子們去打棉花尖,冬天坐在牲口棚裡的熱炕頭上,給長工們講毛澤東同志和朱德同志拉著紅軍上了井岡山,講周恩來同志領導的八一南昌起義,講當家的剝削做活的,講地租和高利貸的剝削。有幾次被他父親看見,覺得很離奇,轉著眼珠想:「嗯,這孩子淨愛和受苦人在一塊打練。」問他幹什麼,他說是在講《三國演義》,要不就說是想拱拱「牛子牌」。父親覺得,他和窮棒子們常在一塊,學不了出息,要想個法子絆住他。教他騎馬打槍,行圍射獵。買來了蒼鷹、細狗、打兔子的鳥槍,請來了熬鷹的把式,說:「這個玩藝,又文明又大方。」 寒假、暑假、春冬兩閑裡,他帶著木頭廠子裡的夥計伍老拔,帶著長工和窮孩子們去打獵。學會了用快槍打兔子打鳥。光費的那子彈就有幾筐頭子。打住了也不跑去拾,任憑窮孩子們亂搶。打完了獵,就帶著人們趴在墒溝裡,講革命故事。從此他學會了騎馬打槍。 今年秋天,縣委要在滹沱河與瀦龍河兩岸開展秋收鬥動。張嘉慶接受了黨的任務,回到家鄉一帶,開展群眾運爭。成天價在大樹底下給人們講「窮人是怎樣窮的」,「富人是怎樣富的」。伍老拔聽得不耐煩了,故意刁難了他幾句,說:「張飛!甭瞎擺劃,你家十畝園子百頃地,住的是青堂瓦舍,穿的是綾羅緞匹。成天價跟俺窮人念這個閒雜兒!也不過是快活快活嘴,拿俺窮人開心!」 張嘉慶說:「別著急呀!時刻一到……時刻一到,這莊園地土都是農民們的。」 伍老拔把臉一沉,說:「你說這話,真嗎?」 張嘉慶看他不相信,急得搖著腦袋,噴著唾沫星子,說:「准!你看著,時刻一到……」 伍老拔不等他說完,鼻子不是鼻子,臉不是臉地說:「什麼叫時刻一到?我缸裡沒有米,壇裡沒有面,餓得大小耗子都吱吱亂叫。光聽你擺劃這個,老婆孩子都快餓死了。真是開玩笑,我看你是個莽張飛。」說著,抬起腿就要走開。 張嘉慶被他呲打了一臉火,人們在一邊睜著兩隻大眼睛看著。他看情況不好,紅了脖子粗了筋,趕上去說:「咱們得組織起來呀!」 伍老拔停住腳,楞著眼睛問:「組織什麼?」 張嘉慶說:「組織農會、窮人會……」 伍老拔生氣地把腳一跺,說:「組織個蛋,你得顯示出來給俺窮人們看看!」 張嘉慶碰了個硬釘子,打了幾天悶工,反復思量:「怪不得說,不是工農出身,就是不行,說話群眾不肯信。」過了幾天,張嘉慶又到木頭廠子裡去找伍老拔,說:「給你們看看,搶我爹大井上那二十畝棉花吧!我領頭兒。」 伍老拔看出張嘉慶是個實打實的人,是真心革命的,就辭退了木頭廠子裡的活,跟著他跑起革命來。組織起農會、窮人會、弟兄會。眼看到了黃秋九月,收拾棉花的時候到了。張嘉慶和農會裡人們訂下「日頭正午,打鞭為號」,要領導窮苦人們搶棉花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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