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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嚴知孝說:「他們也要防備刀柄攥在別人手裡的時候。一個不久以前還是被人歡迎過的,昨天就在天華市場出現了『打倒刮民黨』的傳單!」

  嚴萍說:「他們成了反動派嘛!」

  江濤說:「他背叛了群眾……」

  嚴知孝說:「咳!如今的世界呀!橫徵暴斂,苛捐雜稅,你征我伐,到什麼時候是個完?過來過去總是糟踐老百姓!」

  嚴萍說:「我看誰想當權,就把最大的官兒給他們坐,不就完了?」

  嚴知孝繃起臉說:「沒有那麼簡單,他們都想坐最大的官,有沒有那麼多的大官給他們坐?」一句話說得一家人都笑了。

  嚴萍坐在父親的帆布躺椅上,轉著眼珠想:「可就是,我就沒有想到。」

  「我看龍多不治水,雞多不下蛋……國家民族還是強不了!」媽媽不涼不酸地說著,走了出去。不過是插科打諢,取個笑兒罷了。

  嚴知孝說:「不管怎麼的吧,咱是落伍了。政治舞臺上的事情,咱算是門外漢。乾脆,閉門不問天下事,心裡倒也乾淨。」

  嚴知孝又問了家鄉的年景呀,莊稼呀,一些老家的事情,又問老家的人們。他不常回家,每次從老家來了人,他總是關心地問長問短,而且問得很詳細。媽媽又煮了棗兒來,說是擱了糖的。吃了糖棗,嚴萍叫江濤到她的小屋子裡去。江濤一進門,轉著身子看了看,見屋裡沒有什麼新的變動,心上才安下來。坐在椅子上,轉著黑眼瞳呆著。

  嚴萍看他老是不說話,問:「怎麼,又在想什麼心事?淨好一個人靜默,也不悶的慌?」

  江濤說:「靜默就是休息。」

  嚴萍說:「你還不如說,靜默就是思想。」

  江濤說:「能夠靜默下來,當然是好。一個人坦坦然然地想個什麼事情,有多麼好?不過有時,有一種逆流衝動著你,不讓你靜默下來。」

  嚴萍說:「我就不行,一個人孤孤單單的,多麼愁悶。什麼力量不讓你靜默?」

  江濤說:「革命!」

  嚴萍說:「又想起革命來。想到什麼問題?」

  江濤說:「祖輩幾代:祖父的,父親的,哥哥的,我的……沒有一個暴風雨般的革命運動,不能改變這受壓迫的道路。」

  嚴萍說:「你說得不錯!」

  江濤再也不說什麼,定住黑眼珠靜默起來。

  嚴萍拿眼睛呼喚他幾次,拿下巴點了他幾次,他都沒有知覺。她把兩個巴掌伸到他的耳朵上一拍,說:「嗨!你發什麼呆?」

  江濤笑模悠悠地說:「想起運濤,一個人坐獄,幾家子人擔心!」

  嚴萍說:「幾家人?你家、我家……」

  江濤說:「還有忠大伯家、春蘭姑娘家……」

  嚴萍不等江濤說完,問:「春蘭是誰?」

  江濤說:「春蘭是運濤相好的人兒,她聰明活潑又進步。打算等運濤回來跟她結婚呢,這樣一來……」說著話,他又沉默下來。

  嚴萍聽說運濤要長期住獄,那個鍾情的姑娘還在等著他,對春蘭發生了很大的同情心,屏住氣凝住神,睜著眼睛聽著。可是江濤睜著大圓圓的眼睛,不再說下去。嚴萍等急了,說:「你可說呀!」

  江濤把運濤和春蘭的交情敘述一遍,又說:「春蘭幫著運濤織布,兩個人對著臉兒掏繒,睜著大眼睛,他看著她,她看著他,掏著繒著,就發生了感情……」

  嚴萍聽著,笑出來說:「兩個人耳鬢廝磨嘛,當然要發生感情。」說著,騰地一片紅潮升到耳根上。

  江濤繼續說:「有一天晚上,我睡著睡著,聽得大門一響,走進兩個人來。我猛地從炕上爬起來,隔著窗上的小玻璃一看;月亮上來了,把樹影篩在地上。兩個人,一男一女,男的是運濤,女的是春蘭……」

  嚴萍問:「媽媽也不說他們?」

  江濤又說:「看見他們走到小棚子裡去,我翻身跳下炕來,要跑出去捉他們。母親伸手一把將我抓回來,問:『你去幹什麼?』我說:『去看看他們。』母親說:『兩個人好好兒的,你甭去討人嫌!』這時,父親也抬起頭來,望著窗外看了看,伸起耳朵聽了聽,說:『你去吧!將來春蘭不給你做鞋做襪。』」

  嚴萍聽到這裡,噴地笑了,說:「怪不得!你們有這麼知心的老人。看起來運濤和春蘭挺好了,運濤一入獄,說不定春蘭心裡有多難受哩!」說著,直想掉出淚來。

  兩個人正在屋裡說著話,聽得母親在窗前走來走去。江濤轉個話題問:「我去了這些日子,你看什麼書來?」嚴萍坐在小床上,悠搭著腿兒,說:「我嘛,讀了很多書。真的,《創造月刊》上那些革命小說,我看了還想看。數學什麼的,再也聽不到耳朵裡。」

  江濤說:「按一個學生來說,把功課弄好,書也多看,才算政治上進步哪!要多看一些社會科學的書,不能光看文藝小說。」每次,他都對嚴萍這樣談,希望她多讀一些政治書籍。他覺得從他跟嚴萍的關係上來說,他有責任推動他們的思想走向革命。

  聽得媽媽老是在窗前蹓來蹓去,江濤才從屋裡走出來。嚴萍也在後頭跟著。出了大門,江濤悄悄地問:「登龍常來玩嗎?」

  嚴萍直爽地說:「差不多,他每個禮拜日都來玩,來了就咕咕叨叨,蘑菇一天才走。媽媽還給他做好東西吃。」

  江萍說:「這人不喜歡讀書。」

  嚴萍說:「他正在學武術,可著迷哪!練什麼鐵沙掌呀,太極拳呀,他說將來要學軍事。他說將來絕對不向文科發展,要做些對國家民族有益的事……」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說著,走到西城門,她又楞住,笑了說:「怎麼辦?你送我回去吧,叫我一個人回去?這麼黑的天。」

  江濤又把嚴萍送回門口,在黑影裡,嚴萍拍拍江濤的胸脯,看了看他的臉,說:「好好兒的,把運濤的事情放開吧,不要過分悲傷。過去的事情,讓它過去,革命工作要緊。」江濤說:「是的,革命可以改變被壓迫人們的命運!」嚴萍聽了,也點點頭。江濤站在門口,聽她走進去把門插上,才走出胡同。街上行人稀少,路燈半明半暗,呆呆地照著。路面不平,他獨自一個人,一步一蹶地穿過冷清的街道走回來。

  26

  白色恐怖的年月過去,江濤眼睜睜看著哥哥被關進牢獄裡,心上象釘上苦難的荊棘。他寒假暑假回家幫助父親料理家事,參與勞動,一開學就又回到保定。每天下午完了課,就到校外去工作。夜晚鑽進儲藏室,把小油燈點在破櫃櫥裡看書。他讀完了組織上發來的《社會科學講義》,心上好象開了兩扇門,照進太陽的光亮。

  他們從學校到工廠,從工廠到鄉村,偷偷地把革命的種籽撒在工農大眾的心上,單等時機一到,在平原上掀起風暴。

  那年秋天,上級派人到鎖井鎮一帶四十八村視察工作,根據廣大群眾的要求,決定發動大規模的農民運動,向大地主大資產階級進攻。到了冬天,組織上派江濤回到鎖井鎮上,去發動農民,組織反割頭稅、反百貨稅運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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