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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朱老忠聽話中有因,湊過去問:「店掌櫃!怎麼說他們是欺軟怕硬?」

  「我給你們說說吧!」店掌櫃打火抽煙,和忠大伯坐在一起。說:「今年夏天北伐軍打到濟南城,日本兵關緊城門,把住城牆,不許他們進來——這地方早就住著許多日本兵——眼看就要跟他們開火。北伐軍派外交官進城跟日本人交涉,你猜怎麼樣?按窩兒叫人家捆起來了。」

  忠大伯縮了一下脖子問:「幹什麼,要開火?」

  店掌櫃繃起臉,搖晃著手,氣呼呼地說:「咳!把那個外交官割了舌頭,剜了眼了!」

  忠大伯說:「八成,這仗得打起來!」

  店掌櫃囚了一下脖子,笑咧咧地說:「不,他們不行,他們軟。這北伐軍繞了個彎兒轉過去了!」

  朱老忠有點不相信,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江濤,江濤也說:「革命軍打到武漢的時候,那時候他們還和共產黨合作哩,共產黨發動工農群眾,向帝國主義遊行示威,強硬收回外國租界。後來,他們駭怕了,鎮壓了工農群眾,屠殺了共產黨。這樣以來,北伐軍裡就缺乏了革命性,打到濟南城的時候,他們的外交官就被日本鬼子割舌頭剜眼睛了!」

  說到這裡,店掌櫃拍了拍江濤的肩膀說:「好小夥子!你是個明白人,將來一定能行。」說著,縮起脖子,嗤嗤地笑著走出去了。

  朱老忠這時覺得心慌意亂,親子情分,還是不忍回去。他又坐下來打火抽煙,想:「運濤這孩子……他要長期過著監獄生活了……」想著,目不轉睛看著江濤。長圓的臉,大眼睛,和哥哥一樣濃厚的眉毛,又黑又長的睫毛打著忽閃。歎口氣說:「咳!多好的孩子,偏生在咱這人家。」

  朱老忠自從接到運濤的信,總是替嚴志和父子著急,心上架著一團火。到這裡,看運濤沒有死的危險,心裡才踏實下來。現在,全身的骨架再也撐持不住了,躺在炕上暈暈地睡著,做起夢來……夢裡,他正躺在打麥場上睡覺。運濤笑模悠悠地,遠遠地跑來看他了。說:「忠大伯!院裡下雨哩,屋裡睡去。」說著,黑疙瘩雲頭上掉下銅錢大的雨點子,打得楊樹的葉子啪啦亂響。

  江濤看太陽下去,天空開始漫散著夜色,城郊有汽笛在吼鳴。他想到祖父和父親的一生,想到朱老鞏和忠大伯的一生,想到舊社會的冷酷無情。心裡說:「階級鬥爭,是要流血的!你要是沒有鬥爭的決心和魄力,你就不會得到最後的勝利!」想到這裡,頭頂上象亮出一個天窗,另見一層天地。

  忠大伯睡醒了一看,哪裡有什麼場院,哪裡有什麼楊樹,還是在炕上睡著。他點著一袋煙,向江濤敘述了他的夢境,說:「運濤一定能回去,能回到咱的鎖井鎮上!」

  江濤說:「哪裡有這麼巧的事,是你想運濤想的。」

  江濤在濟南買了幾張大明湖的碑帖,又買了二斤樂陵小棗,包了個小包袱,掛在腰帶上。在山東地面買了一匹小驢,叫忠大伯騎上,江濤折了根柳枝,在後頭轟著走回來。路上,忠大伯還說:「按我這個夢境說,運濤這孩子一定要回來,共產黨不算完!」

  江濤說:「當然不算完!反革命在武漢大屠殺以後的日子,毛澤東同志帶領革命的士兵、工人和農民舉行了秋收起義,上了井岡山。朱德同志帶領南昌起義的部隊轉戰湖南。他們在井岡山上會師了,建立了蘇維埃政權,建立了工農紅軍,建設了革命的根據地。今後要打土豪分田地,進行土地革命,叫無地少地的農民們都有田種!」

  25

  江濤從濟南回來,秋天過了,父親還在病著。他把運濤的事情一五一十對父親說了。母親割完谷,砍完玉蜀黍,正在場上碾場揚場。他又幫著砍了豆子,摘了棉花。做著活,母親問他:「江濤!你哥哥可是怎麼著哩?」他只說:「還在監獄裡。」母親天天想念著在獄裡受苦的兒子。

  收完了秋,江濤去找朱老忠,說:「忠大伯!家裡出了這麼大的變故,上不起學校了,我想退學。」朱老忠說:「莫呀,孩子!上濟南剩下來的錢,你先拿去。家裡,我再想法子借錢,叫你爹吃藥治病。咳!趕上這個年頭兒,不管怎麼,也得托著掖著闖過去。」江濤說:「那只夠今年的,明年又怎麼辦呢?」朱老忠說:「不要緊,孩子!有大伯我呢,只要有口飯吃,脫了褲子扒了襖,也得供給你在師範學堂畢了業。」

  江濤回到保定,第二天洗了澡理了發,換上身漿洗過的衣裳,去看嚴萍。一進嚴知孝的小院,北屋裡上了燈,老伴倆正在燈下說閒話。嚴知孝見江濤進來,問他:「運濤怎麼樣?」

  江濤把小包袱放在桌子上,說:「他判了無期徒刑!」

  一聽得江濤的聲音,嚴萍在她的小東屋裡發了話:「江濤回來了!」東房門一響,踏看焦脆的腳步聲走過來。她彎下腰,兩手拄著膝頭,對著江濤的臉說:「你瘦了,黑了!」又伸出指頭,指著江濤的鼻子說:「是在燈影兒裡的過?」

  媽媽看嚴萍這麼親近江濤,滿心眼裡不高興,撅起嘴來說:「長天野地裡去跑嘛,可不黑了!」媽媽是個高身材的鄉村婦人,臉上顯出蒼老了,高鼻准,下巴長一點。說著,走到桌旁,解開包袱看了看說:「看江濤帶來什麼好東西,嘿!

  通紅的棗兒!」

  嚴萍拈起一枚小棗,掏出手絹擦了擦,放在嘴裡,咂著嘴兒說:「可甜哩,沒有核兒。」她抓起幾個棗,放在父親手心裡。又用手絹包起一些,藏下自己吃。

  嚴知孝取出眼鏡盒,戴上眼鏡看碑帖,說:「小棗,別有風趣。大明湖的碑帖嘛,看來沒有什麼可貴之處。」江濤說:「棗兒是全國有名的。碑帖,也許是沒買著好的。」

  嚴知孝摘下眼鏡,捏起一枚小棗放進嘴裡。說:「你沒見過張秘書長?不能維持一下?」

  江濤說:「他說案子屬省黨部直接處理,探望一下可以,別的,他們無權過問。已經定了『無期徒刑』。」

  嚴知孝說:「咳!活跳跳的個人兒,一輩子完了!」

  嚴萍斜起眼睛看著父親,說:「哦,那將來還有出來的一天。」

  嚴知孝冷淡地說:「什麼時候出來?」說到這裡,他又停了一下。

  嚴萍說:「將來紅軍勢力大了,統一全國的時候。」

  江濤對著嚴萍搖了搖頭,不再說什麼。嚴知孝抬起手攏了一下長頭髮,說:「這話,也難說了。」他背叉起手,在地上走來走去,拈著濃黑的短胡髭,又說:「昨天,還是被人捉住砍頭的,他們就需要與別人合作。今天,他們把權柄抓在手裡,就不需要合作了,要砍別人的頭了。過了河就拆橋,看來『權』『勢』兩字,是毀人不過的!」

  江濤說:「如今他們有權有勢,刀柄在他們手裡攥著嘛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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