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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江濤拿了信走出來,出門走不多遠,背後一個清脆的聲音叫住他:「江濤,你早點回來!給我從濟南帶點兒什麼希罕東西來,嗯!」

  江濤回頭一看,有兩隻俏麗的眼睛,從牆角上露出來。江濤又立住,停了一刻。說:「嗯……好!」他點著頭說:「我給你的書,你可要看完,吭!」

  「唔!你就去吧!」那兩顆黑亮的眼睛,又從牆角上縮回去。

  於是嚴萍,一個穿著瘦瘦的黑紗旗袍的細高身影,又映在他的眼前。她直爽、活潑,熱情,愛把頭髮剪得短短,蓬鬆著,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方口平底皮鞋。細看起來,好象眼瞳有點兒斜,愛把兩顆黑眼瞳偷偷地靠在鼻樑上看人,靠得越緊,越顯得嫵媚。不注意的人,看不出來。注意的人,並不認為是什麼缺陷,反覺得她更加美麗。江濤經常把自己喜歡的書籍給她讀,她也偷偷地對江濤說過:「我向你學習!」

  23

  江濤離開槐茂胡同,刮陣風似地往回跑,第二天黃昏時分,跑回家鄉。離門口不遠,看見門上掛著紙錢,眼淚一下子湧出來,說:「奶奶!她為運濤的事情合上眼了!」

  他一進屋,娘和爹在草上坐著,見他進來,睜開大眼睛看著。他也不哭一聲,向奶奶身上一撲,摟住奶奶搖晃搖晃,又握住奶奶的手,把臉挨在奶奶的臉上,頭髮索索地抖著。不一會工夫,全身抖顫起來,用哆嗦的手指摸著老人的眼睛說:「奶奶!奶奶!你再睜開眼睛看看我!再睜開眼睛看看我!」濤他娘見江濤難過的樣子,一時心酸,拉開長聲哭起來。貴他娘、順兒他娘,也哭起來。朱老忠、朱老明、嚴志和,也掉了幾滴眼淚,大家又哭一場。

  朱老忠把江濤抱起來,說:「人斷了氣,身上不乾淨,小心別弄病了。」

  江濤說:「我想我奶奶,她老人家一輩子不是容易!」

  朱老忠說:「你爹病了,單等你頂門立戶呢,你要是再病了,可是怎麼著?」

  江濤擦乾了眼淚說:「不要緊!」

  那天晚上,等人們散完了,嚴志和說:「江濤!你哥哥的事情,可是怎麼著?」

  江濤說:「這事,說去就去,趕早不趕遲哩!」

  濤他娘啞叭著嗓子說:「快去吧!不為死的為活的,孩子在監獄裡……」

  嚴志和說:「咳!去好去呀,我早想了,路費盤纏可是怎麼弄法?」

  說到路費盤纏,一家人直著脖頸不做聲。嚴志和說:「使帳吧,又有什麼辦法?要用多少錢?」

  江濤說:「要是坐火車,光路費就得三四十塊錢。再加上買禮求人,少不了得一百塊錢。」

  嚴志和說:「你奶奶一倒頭也得花錢。」說到這裡,他咂著嘴唇作起難來。

  濤他娘說:「一使帳就苦了!」

  自此,一家人沉默起來,半天無人說話。江濤想:「上濟南,自己一個人去,覺得年輕,沒出過遠門,沒有經驗。要是兩個人去,到濟南的路費,再加上托人的禮情,再加上運濤在獄裡的花銷,怎麼也掉不下一百塊錢來。家裡封靈、破孝、埋殯,也掉不下五十塊錢……」嚴志和想:「一百五十塊錢,按三分利算,一年光利錢就得拿出四五十塊。這四五十塊錢,就得去一畝地。三年裡不遇上艱年還好說,一遇上年景不好,房屋地土也就完了。要賣地吧,得去三畝。」濤他娘想:「使帳!又是使帳!伍老找就是使帳使苦了。他在老年間,年頭不好,使下了帳。多少年來,利滾利,越滾越多,再也還不清了,如今還馱在身上,一家人翻不過身來。」

  當天晚上,一家人為了籌措路費的問題,沒有好好睡覺,只是唉聲歎氣。嚴志和一想到這件事,心上就寒顫。他想到有老爹的時候,成家立業不是容易,如今要把家敗在他這一代……左思右想,好不難受!

  第二天,開靈送殯,三天裡埋人。依嚴志和的意見,說什麼也得放到七天。朱老忠說:「咱窮人家,多放一天多一天糟銷,抬出去吧!」朱老忠主持著:不要棺罩,不要戲子喇叭,只要一副靈杠,把人抬出去就算了。嚴志和說什麼也不幹,說:「老人家受苦一輩子,能那麼著出去?」朱老忠說:「不為死的為活的,一家子還要吃穿,江濤還得上學,濟南還有一個住監獄的!如今我們到了什麼地步,還遵守他們那個老禮法?」說到這裡,一家子人又哭起來,朱老忠和貴他娘也跟著掉淚。

  出殯的時候,嚴志和跟濤他娘穿著大孝,執幡摔瓦,江濤在後頭跟著。朱老忠和朱老星親自抬靈,哭哭泣泣地把人埋了。從墳上回來,朱老忠說,「志和,你籌辦籌辦吧!也該上濟南去了,這事不能老是耽誤著。萬一趕不上,一輩子多咱想起來也是個缺欠。我看咱明天就走吧!」說完了,就一個人低著頭踽踽地走回去。

  當天下午,嚴志和想來想去,無處借取,只好找到李德才,說:「德才哥,我磨扇壓住手了!」

  李德才看嚴志和走到他眼前,哭得兩隻眼睛象桃兒。冷笑了一聲:說:「哈哈!你也有今天了?『革命軍快到咱這塊地方了』,『土豪劣紳都打倒』,『黑暗變成光明』,你的手就壓不住了!奉天承運,皇帝詔曰:革命軍到不了,看你們搗蛋!」說完了,眯著眼睛,只管抽煙,眼皮抬也不抬。他看嚴志和低著頭不愛聽,又狠狠地追問了一句:「這不都是你們說的?」

  嚴志和不理他,只說:「家裡倒了人,運濤在濟南……」

  李德才不等他說完,就說:「運濤是共產黨,如今國共分家,不要他們了,把他下監入獄了,是唄?你們革命?滿腦袋高粱花子也革命?看馮家大少,那才是真革命哩,拆了大廟蓋學堂,你們幹得了?沒點勢派兒,幹得了這個,老百姓不吃了你?你要使帳上濟南去打救運濤?」

  嚴志和說:「唔!」

  待了抽半袋煙的工夫,李德才說:「小家小主兒,我不跟你們一樣,去給你問問。」

  李德才過了葦塘,上了西鎖井,一進馮家大院,門上拴著兩隻大黃狗,他貓下腰溜湫著腳步走進去。一直走過外院,到了內宅。正是秋天,老藤蘿把院子遮得蔭蔭的。馮老蘭正在屋子裡抽煙,李德才把嚴志和要使帳的話說了。

  馮老蘭聽完了李德才的話,拉開嗓子笑了。說:「窮棍子們,也有今天了!那咱,他整天价喊,打倒封建勢力!打倒日本帝國主義!人家帝國主義怎麼他們了?日本軍遠在關東,也打倒人家?嫌人家來做買賣,買賣不成仁義在,打倒人家幹嗎?真是!扭著鼻子不說理!」

  李德才說:「窮人們,鬥大的字不識半升,有什麼正行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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