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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馮老蘭說:「他們大嚷著,革命軍過來了就要打倒我馮老蘭。革命軍已經到了北京、天津,對於有財有勢的人們更好了。顯出什麼了?沒見他們動我一根汗毛!」

  正說著,馮貴堂走進來,見馮老蘭和李德才在一塊坐著,他也站在一邊。聽念叨起革命軍的事,也說:「幸虧蔣先生明白過來得早,鬧了個『四·一二』政變,大清黨把他們給拾掇了。要不然,到了咱的腳下,可是受不了!」

  馮老蘭瞪起眼睛說:「你還說哩,要是那樣,還不鬧得咱家破人亡!」父子兩個一答一理兒說著,不知怎麼,今天馮貴堂和老爹談得順情合理起來。馮老蘭一時高興,說:「革命這股風兒過去了,這麼著吧,我聽了你的話,咱在大集上開花莊,開洋貨鋪子。什麼這個那個的,賺了錢才是正理。」

  馮貴堂一聽,瞪出黑眼珠,笑眯眯地說:「哈!咱也開軋花房,軋了棉花穰子走天津,直接和外國洋商打交道,格外多賺錢!」

  李德才坐在這裡,聽他父子們念叨了會子生意經,也坐麻煩了,嚴志和還在等著他。他問:「嚴志和想使你點帳,你看!周濟他一下吧,他兒子運濤在濟南押著。」

  馮老蘭把眼睛一瞪,說:「他幹別的行,幹這個我不借給他。嚴運濤就是個匪類,如今陷在濟南。我要把錢放給他,不等於放虎歸山?還不如扔到大河裡濺了乒乓兒!」

  李德才說:「不要緊,利錢大點。嚴運濤不過是個土孩子,能幹得了什麼?」

  馮老蘭說:「一天大,一天折八個斤斗兒,錢在家裡堆著,我也不放給他。那小子!別看他人不起眼兒,他是肉裡的刺,醬裡的蛆,好不仁義哩,要他個鳥兒就不給我。嚴志和賣地我要。」

  馮貴堂說:「東鎖井那個地,不是坐鹼就是沙窪,要那個幹嗎?」他對這一行沒有什麼興趣,說完就走出去了。

  李德才說:「還是放帳吧,得點利錢多好。」

  馮老蘭把脖子一縮,說:「嘿,『寶地』!」說著,滿嘴上的胡髭都翹起來。

  李德才笑了說:「你倒是記在心上了!」

  馮老蘭說:「人家說,中國是農業國,土地就是根本,有了土地,子子孫孫受用無窮呀!全村有數的東西,我能忘得了?」

  李德才順著原路走回來,嚴志和還在那裡蔫頭搭腦地等著他。李德才說:「錢有,人家不放。」

  嚴志和一聽,碰了硬釘子,合上眼睛,頭上忽忽悠悠地暈眩起來。使不到錢,去不了濟南,營救不了運濤,運濤那孩子在監獄裡受罪哩!他閉上眼睛呆了一會才睜開。說:「你給說說,幫補俺這一步兒吧。」

  李德才說:「你這人真不看勢頭!你就不想想,你是歡迎革命軍的,他是反對革命軍的。那早晚你與他對敵,打過三年官司。」

  嚴志和聽得說,瞪起眼睛,張起嘴不說什麼。他想到馮老錫家去,馮老錫才和馮老蘭打完官司,輸得家敗人亡了,馮老洪家門檻更高。想來想去,只有一條道兒——賣「寶地」。

  他說:「他的新房都是我壘的。」

  李德才不等說完,插了一句說:「你圖了工錢。」

  嚴志和說了半天好話,李德才又哈哈笑了,說:「你去地不行?」

  嚴志和說:「哪!把我那梨樹行子賣給他吧!」

  李德才咧起嘴角說:「我那天爺!那個老沙沱崗子,人家馮家大院裡,荒著的地也比你那個梨樹行子強。」

  嚴志和說:「那可怎麼辦?」

  李德才說:「我知道?你到別人家去看看。」

  嚴志和低下頭想了老半天:這是個死年頭,誰家手裡不緊?他彎著腰立起來,才說望外走又站住。當他一想起運濤在濟南監獄裡受罪,「早去幾天,父子兄弟有見面的機會。晚去幾天,就見不到面了!」說著,眼淚又流下來。

  李德才用手向外擺他說:「算了!算了!有什麼難過的事情,家去想想吧,別叫旁人替你難受了。」

  一句話刺著嚴志和的心,呆住了一下,才伸起兩條胳膊,看了看天上,說:「天呀……把我那『寶地』賣給他吧!」

  李德才問:「你肯嗎?」

  嚴志和瞪直眼睛,掄起右手說:「賣,我不過了!」說著,他咬緊牙關,攥起拳頭,象要打人。

  李德才說:「你這是幹什麼?發什麼狠?」

  嚴志和低沉地說:「我不想幹什麼,我心裡難受,象有老鼠咬著!」他瞪出眼珠子,牙齒銼得咯嘣嘣地響。

  嚴志和決心出賣「寶地」,寫下文書,拿回八十塊錢來。進門把錢放在炕上,隨勢趴在炕沿上癱軟了,再也起不來。

  濤他娘問:「這是使來的錢?幾分利錢?」

  嚴志和頭也不抬一抬,說:「不,賣了寶地!」

  一說類了「寶地」,濤他娘放聲大哭起來,說:「不能去『寶地』!他爺爺要不依!」

  嚴志和幾天沒睡好覺,也不知道濤他娘哭得死去活來,哭到什麼時分,就呼呼地睡著了。夢見運濤在鐵籠裡受罪,蒼白的臉,睜著兩隻大眼睛向他望著……

  朱老忠送完了殯,一個人走回家去,坐在捶布石上抽了一袋煙。也不知怎麼的,自從聽到運濤入獄的消息,不幾天臉上就瘦下來,眼窩也塌下去。連日連夜地給嚴志和主持喪事,心上象架著一團火,吃也吃不下,睡也睡不著。等把白事辦完了,身上又覺得酸軟起來,渾身軟洋洋的。可是事情擺著,他還不能歇下來,運濤在獄裡,等他們去營救……

  朱老忠正仰頭看著天上,盤算這些事情怎麼辦,江濤走進來。到了他面前,也不說什麼,只是眨著兩隻黑眼睛呆著。朱老忠抽完了一袋煙,才問:「上濟南,你去還是你爹去?」

  江濤說:「我爹身子骨兒不好,有八成是我去。」朱老忠又低下頭,沉思默想了半天,才說:「你也想一想,你哥打的是共案,我可不知道你與他有什麼關係不?」說完了,抬起眼睛看著江濤。江濤還是低著頭,咕咕噥噥在想說什麼。朱老忠不等他說話,又說:「我聽人家說過,北伐軍到了北京,逮捕了不少共產黨員。那裡出過這麼一會子事,先逮住了哥哥,押在監獄裡,兄弟去探獄,也被逮住了,兄弟也是共產黨員……」朱老忠說到這裡,不再往下說。

  江濤想:從這裡走到山東地面,也不至於怎麼樣吧!而且年輕,還未出過什麼風頭……他倔強地說:「他們逮捕我,我也得去看看我哥哥!」

  朱老忠說:「那可不行,這不是賭氣的事,不能感情用事。」

  江濤把自己不至於被捕的道理講出來,朱老忠才答應他一同去濟南探監。還說:「雖然這樣,我們也得經心,道上咱再仔細說。」

  貴他娘聽得說兩個人要上濟南去,走出來問:「你們什麼時候動身?也要帶些鞋鞋腳腳,穿的戴的。」

  朱老忠說:「我想明天就起程……」

  貴他娘不等朱老忠說下去,就說:「忙活一年不是容易,大秋來了,家裡……」

  朱老忠說:「先甭說大秋,按莊稼人說,大秋固然要緊,可是打救在獄裡的人,比大秋更加重要。我主意一定,不用多說,你給我包上兩身漿洗過的衣裳,兩雙鞋,還有大夾襖……咳!比不得咱進城打官司,這一去了,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,也不知道碰上什麼意外的事由,也不知道能回來不能回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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