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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22

  江濤接到這封信,合緊嘴不說什麼。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忽閃著長長的睫毛,捉摸著事情的根源和發展:1927年秋天,中國共產黨保屬特委的負責同志,到第二師範來,在黨、團組織中正式宣佈:「北伐軍打到南京的時候,反革命為了獨吞勝利果實,暴露了本來面目,叛變了革命,反回頭來屠殺共產黨,鎮壓了工農大眾。從今以後,國共合作不能繼續了……但是,我們並不悲觀,中國革命的前途,是廣闊的,是遠大的。同志們!我們要擦乾了眼淚,拿起刺刀,開始戰鬥了……」從此以後,革命的高潮低落下來,北方沉入更加嚴重的白色恐怖裡。

  江濤到教務處請了假,走到嚴知孝家去,請他寫封信託個門子,好上濟南去營救運濤。嚴知孝住在槐茂胡同,路東一個瓦樓大門裡。江濤走上高臺階,拉了一下門鈴。隨著叮叮的鈴聲,有人踏著輕巧的皮鞋聲走出來。問:「是誰?」

  江濤說:「我,江濤。」

  聽得說,門吱地一聲開了。嚴萍立在門口。她說:「噢,稀客,請進來!」說著,看著江濤,不經意地笑了。

  江濤問:「嚴先生在家嗎?」

  嚴萍見他神情急迫,睜起大眼睛瞅著他,說:「星期嘛,不在家?」

  這是一座小巧的院落三合子青磚小房當院擺著兩盆夾竹桃,正開著花。紅的,粉紅。白的,雪白。一畦十樣錦,畦畔圍著蘆葦紮成的小籬笆。蔦蘿爬到籬笆上,開著雜色的小花。葫蘆蔓爬到花架上,爬上牆頭。嚴萍登著門板爬到牆上,把麻繩釘在屋簷上。

  江濤說:「留心,掉下來!你想幹什麼?」

  嚴萍說:「我嗎?請你看看我的小花園吧。你沒看見這房頂上,每年有一蓬蓬的瓜秧,結著紅紅的香爐瓜嗎?我要叫香爐瓜爬著繩兒登上屋簷。」

  江濤說:「我看出你在園藝上的才能,你為什麼要學師範呢?」

  嚴萍說:「我學師範,不象你學師範一樣?」當時,她是女子第二師範的一年級學生。

  北房三間小屋,挺乾淨。裡屋是嚴知孝的臥室,外屋是他的書房。有幾架書,幾件木器傢俱。桌上有一小碟黃瓜菜,嚴知孝手裡端著碗芝麻醬拌面,在吃著。見江濤走進來,他問:「才說叫萍兒去叫你和登龍來吃螃蟹,你來了正好。」

  嚴萍在屋頂上說了話:「白洋澱的朋友送了螃蟹來,在水甕根底下蒲包裡養著。單等他這好學生們來了才吃哪!」說著,嗤嗤地笑起來。

  他們說的登龍,就是鎖井鎮上大槐樹馮老錫的第二個兒子。現在育德中學讀書,是嚴知孝他母親的侄子。自從來到保定,常和江濤、嚴萍在一決玩。日子長了,就成了青年朋友。

  江濤走出來,對著嚴萍說:「可惜,吃不上了,我要回家。」

  嚴知孝從窗口裡探出身子,他吃完了飯,把漱口水吐在花畦上,說:「怎麼,要回家?」

  江濤說:「我父親求人送了信來,運濤在濟南,被押進監獄裡。」

  嚴知孝吃了一驚,呆了半晌,才問:「為什麼事?」

  江濤說:「他說,早去幾天,可以見到面。晚去,就見不到面了!」

  嚴知孝沉思了一會,才說:「這樣厲害的事情?」說著,把兩隻手扣在胸前,鼓起嘴唇,撅起黑黑的短胡髭。腳尖磕著地,發出有節奏的聲響,老長時間不說什麼。看樣子,他有四十五六歲年紀,高身材,長四方臉,挺恬靜。

  嚴萍從牆頭上跳下來。說:「什麼塌天大事?」說著走進屋裡。

  江濤並沒注意到她,只是對嚴知孝說:「我父親還說,無論如何請你給濟南的朋友寫個信。知道你朋友多,請你設法求點情……」

  「求點情嗎?」嚴知孝吧咂著嘴唇,象在深遠的回憶:「咱不在政治舞臺上,是朋友的,也該疏隔了……濟南嗎?倒是有個人。」他沉默了老半天,攤開紙,拿筆蘸墨,但不就寫,眼睛看著窗外,象有很多考慮。嘴裡緩緩地說著:「動亂的時代呀!運濤是個有政治思想的人嘛,懷有偉大理想的人,才會為政治犧牲哪!我年幼的時候,也是這樣。一說到為了民眾,為了國家,心裡的血就會漲起潮,身上熱烘起來。五四運動,我也參加過,親眼看見過打章宗祥,燒趙家樓。讀過李大釗在《新青年》上發表的介紹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文章。可是潮流一過去,人們就都坐了官了。我呢,找不到別的職業,才當起國文教員。象我那位老朋友,他在山東省政府,當起秘書長來。當然哪,他是學政治的,我學國文嘛。我教起書來,講啊……講啊……成天價講!」他說著話,鋪好了紙,寫起信來。

  嚴知孝是北京大學的學生,在北大國文系畢了業,一直在保定教書。除了在第二師範教國文,還在育德中學講國故。對諸子百家很有研究。他從家裡拿些錢來,買下這座小房,打算在這裡守著他的獨生女兒養老。他好清靜,不喜歡象父親一樣,忙於應酬,奔波鄉里之間的俗事。當然這些事情也短不了找到他頭上,能推出去的,就儘量推出去。他經過中國近百年史上戰亂最多的年代,親眼看到戰爭給與民眾的疾苦。他對軍閥政客嫉惡如仇。每當給一個新的班次講課,總是先講《兵車行》,講《吊古戰場文》。每當一班學生畢業,都要講墨子的哲學思想。

  他寫好信,仔細粘好信口,用大拇指甲把漿糊光了一光。用兩個指頭捏起信角,放在桌面上。說:「去吧!到了濟南,你就去拜見他。這人和我是金蘭之交,能維持的,一定維持。不能維持的,也可以求他給個方便之處。……」他說完這句話,又沉思著。用手掌把信摁在桌面上,說:「可是現在換了當權,他們比封建官僚嚴格些,尤其在政治問題上,就越發的利己主義了!」

  江濤立在嚴知孝面前,眨巴著長眼睫毛聽著。嚴知孝又說:「自從國民黨北伐成功,安起國民黨部來,門上畫了青天白日的黨徽,牆上寫了藍色的標語,還是一本正經的喊著打倒帝國主義,剷除貪官污吏。可是不久,閻錫山和張作霖也掛起青天白日旗,貪官污吏和党國要人們書信往來,互相都稱同志。人們今天盼北伐軍,明天盼北伐軍。北伐軍來了,只是多添了些新軍閥和新政客。對於平均地權啦,節制資本啦,反倒連點消息都聽不到了。耕者有其田的口號,連提也不敢提。咳!既不是那樣的顏色,也不是那樣的貨物了!於是,在廣大民眾裡,流露的一些革命熱情,也就冷淡下來。人們都說,這是換湯不換藥,也不過如此而已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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