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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說什麼時候去,咱抬腿就走,這有什麼作難的!」

  嚴志和聽了這句話,心眼豁亮了。睜開眼來,挺了一下子腰,想紮掙著站住腳。一下子又鬧了個側巴楞,趔趄了一步,要倒下去。朱老忠趕上去,把他摟住,問:「你怎麼了,志和?」

  嚴志和說:「頭,暈眩得不行!」

  朱老忠背了他一隻左手,嚴志和的右手扒住他的肩膀,兩人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。一進門,濤他娘見他搭拉著腦袋,滿頭是汗,眼睛也不睜一睜,一步一趔趄,骨架支不住身子。一下子慌了神,連忙走上去問:「怎麼了!這是怎麼了?」

  朱老忠說:「莫喊叫,先安放下他再說。」

  兩個人把嚴志和抬到炕上,把枕頭墊高點,叫他還息著。朱老忠擠了一下眼,兩人走到外頭屋裡。朱老忠坐在鍋臺上,溫聲細氣兒說:「濤他娘!有個事兒,又想跟你說,又不想跟你說。不跟你說吧,你是一家主事的人兒。要是跟你說了,無論如何,你可得支持住身子骨兒。」

  濤他娘聽朱老忠話口裡有事,瞧見他手裡攥著運濤那封信,心裡有些嘀咕。她問:「是運濤的事兒?」

  朱老忠一句句把運濤的事情告訴她,濤他娘低著頭,眼淚刷地流下來。當時,一個農家婦女還不懂得階級鬥爭的殘酷,在說書唱戲上,可知道監獄的黑暗無情,於是哭得更加痛切。當他們細聲細氣哭著的時候,老奶奶隔著燈龕看著,仄起耳朵聽著,聽得說「運濤入獄了」!她臉向下一沉,張開嘴驚詫地問:「什麼,運濤入獄了?」

  濤他娘聽聲音不對頭,慌忙走進去。老奶奶兩腿一蹬,抽搐了幾下,挺在炕上,難過得搖著頭,合緊了眼睛。年老的臉上急驟的顫動,嘴裡嘟嘟念念,好象在說什麼。濤他娘一迭連聲叫:「娘!娘!你怎麼了?你怎麼了?」她慌裡慌張,摸摸她的手,摸摸她的頭,說:「娘!你合上眼睛了?你合上眼睛了?」

  朱老忠走進來一看,把手掌放在老奶奶鼻子上,鼻孔裡只有一絲絲涼氣了。他說:「濤他娘別喊了,先給她穿衣裳吧!」

  一個年紀老了的人,生命就象風前的殘燭,瓦上的霜雪,受不起風吹日曬,經不起意外的震撼了。運濤入獄的消息,象巨雷一樣,震驚了她的神經中樞,截止了她生命的活動。她的嘴唇不住地顫抖,象在反復地說:「老頭子還不回來……人活在世界上不容易著哪!」一會兒,眼窩漸漸塌下去了。

  濤他娘顧不得哭,趕快開箱倒櫃找出裝裹。貴他娘、順兒他娘、朱老星家裡的,都趕了來。給死去的人穿上新洗的褂兒,新拆洗的棉襖,箍上黑布頭巾,頭巾上縫上一塊紅色的假玉。

  朱老忠站在院裡,手裡拿著煙袋,指揮朱老星他們抬來一張小板床,放在堂屋。把老奶奶的屍首停在板床上,蒙上一塊黑色的蒙頭被,床前放上張飯桌。又打發貴他娘煮了倒頭飯,做了四碟供獻,擺在桌子上。打發伍順找了一匹白布來,叫娘兒們給嚴志和和濤他娘縫好孝衣。嚴志和帶著病從炕上爬下來,和濤他娘跪在乾草上哭。貴他娘、順他娘、朱老星家裡的,把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,也在靈前彎下腰啼哭起來,濤他娘哭得尤其悲痛。

  黃昏時分,嚴志和家門樓上掛起了紙錢。

  一會兒,聽得拐棍戳地的聲音,朱老明拄著拐杖摸了來。進了門,哆哆嗦嗦站在靈前,彎下腰來哭著,淚水從眼洞裡流出來。朱老忠也含著淚花說:「哥!人既咽氣了,老哭也沒用了!」朱老明說:「我覺得志和不是容易,為孩子們作難呀!」說著,又大哭起來。哭了一會,他用袖頭子擦乾了淚,問是什麼病,什麼時候斷氣的。朱老忠說:「光運濤的事,就夠他們傤負的了,又添上辦白事兒!」他把國民黨大清黨,運濤被關進監獄裡的事情,對朱老明說了。

  朱老明抬起頭來,喘了幾口氣,才說:「也該叫江濤回來,商量商量運濤的事情怎麼辦。革命軍失敗,運濤入了獄,對咱窮苦大眾來說,是一場天大的事呀!」

  朱老忠自從老奶奶倒頭,心上就架了火,時間不長,眼睛就紅了,長出眵目糊來。他急得搓著手兒說:「誰承望的,咱一心一意等著革命軍過來,把馮老蘭打倒,給運濤和春蘭成親。咳!這一來,竹籃打水一場空了!」

  朱老明說:「兄弟,要經心呀!說不清狗日的們要出什麼壞招兒!」他說著從懷裡摸出一把小刀子,用手一摸刀鋒,噌楞楞響著。他說:「聽得風聲不好,我就磨了一件武器揣在懷裡。碰上他們要害我,抽冷子抓住,先紮死他兩個再說!」

  說著話,街坊四鄰都來弔孝。晚上人們散了,嚴志和還在草上睡著。已經是秋天,晚風涼了,階沿下有兩隻蟲子唧唧叫著。小桌上放著一盞高腳油燈,冒著藍色的焰苗,照得滿屋子藍藍的。朱老忠把門關起,和朱老明坐在草上,三個人商量事情。嚴志和同意派人去叫江濤,他啞著嗓子說:「把運濤的信也送去,叫他請嚴家去寫個信,托個人情,好到濟南去打救運濤。他奶奶的事可不告訴他,那孩子自小兒跟著老人長大,跟他奶奶感情可熱哩……」說著,又哭起來。

  朱老明眯瞪眯瞪眼睛,說:「兄弟!你甭哭了,身子骨兒又不好,萬一哭得好兒歹的,可是怎麼著?這會兒千斤的擔子擱在你身上!」

  朱老忠也說:「老明哥說的是,家有千口主事一人,你要好不了,一家子可是怎麼辦?」又對濤他娘說:「你去做點吃的吧,一家子哭了半天,還沒吃飯呢!」

  那天傍晚,春蘭娘聽說老親家去世了,也去弔孝,咳!閨女是娘身上的肉啊!聽到運濤不幸的消息,慌慌忙忙走回家去,悄悄地告訴春蘭:「閨女閨女不好了,運濤卡監入獄了!」

  自從那時,貴他娘把運濤的消息告訴了春蘭,老驢頭答應了這門親事,革命軍的光芒,和運濤的眼睛,就象兩點螢明,在遙遠的遠方閃晃。隱隱顯顯,似有似無。就是這一丁點遙遠的光亮,在她的心上就象太陽一樣,照暖了她的全身。這時,她憑這股熱力和光明來生活呀!當娘把這不幸的事情告訴她的時候,她心上一驚,又強笑著鎮靜下來。只是冷笑說:「呿!說他幹嗎?扔到脖子後頭算了!」這句話還沒說完,她的心上就激烈地跳動起來。

  真的,她倒一點也沒有哭。她的眼淚已經哭幹了,象幹了底的深潭,就是投下一塊石頭,也難濺起點滴波濤。這咱她年歲大了,明白了一些革命與反革命的關係。她明白,就是哭瞎了眼睛,對於革命,對於運濤,也無濟於事。黃昏來了,暮靄象一塊灰色的布,蓋在她的身上。她覺得在這塊布下生活,更心安一些。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,就想躲進黑暗的角落裡,讓黑暗把她吞沒。

  晚飯以後,天上落著一陣雨,象滴不完的愁苦的眼淚。樹上風聲起了,樹葉子索索響著。突然間一絲意念湧上了她的心頭:人活著,是為了愁苦,還是為著幸福呢?可是,她是沒有幸福的。眼看一丁點革命的光芒,就要被黑暗吞沒。她的心情,象從千丈高崖跌下深淵,焦慮得難耐。她想,活在世界上,也是個多餘的人,死了倒也落得乾淨!她想到這裡,象有什麼東西在腦子裡攪動。猶疑著呆了一會,她又登上板凳,從櫃櫥上搬下箱子,把一身鮮豔的、過年時穿的新衣裳穿在身上。攏了一下子頭髮,點上燈,拿鏡子照了照臉上。當她看到自己美麗的臉型,又搖搖頭,心裡想:我還這麼年輕!想著,把鏡子一扔,吹滅了燈,趴在炕上抽泣起來,她實在捨不得運濤。她哭了一會,抬起淚眼,在黑暗裡躡手躡腳走到堂屋裡案板旁,伸手扯起切菜的刀。在夜暗裡,她看得見刀鋒在閃亮。不提防一點響動驚動了母親,她從枕上抬起頭來問:「春蘭!案板上什麼東西響哩!」這時,她鎮靜了一下心情,裝出遠遠的語音,說:「嗯,娘!你還沒有睡著?是一隻老鼠碰的吧。」

  娘翻了個身,自言自語:「你還沒有睡?咳!閨女!你的事兒在我心裡盛著哩!我能叫你老在家裡一輩子嗎!咳!天哪!運濤忙回來救救我閨女吧!」

  一句話打動春蘭的心,她想:「他還會回來的!我不能帶著不明不白的傷痕死去。這樣,將永遠無法洗淨身上的髒汙。」她想到這裡,又放下刀走回來,坐在炕上。隔著窗櫺,看得見天上的雲彩散去,月亮出來了,天色藍藍的。她重又躺在炕上,蓋上夾被,淚眼對著窗外的天空。月光透過窗格子,照在她的身上,照看她慘白的臉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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