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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天上飄起魚鱗紋的紅雲彩,父親擔著行李,送他上保定。朱老忠送出梨樹林子,伸出堅硬的手掌,攥住江濤的手,笑了說:「孩子!你上了府學。你,不能忘了咱這家鄉、土地,不能忘了本!一旦升發了,你可要給咱受苦人當主心骨兒!」

  江濤說:「是,大伯,聽你的話。」

  朱老忠說:「你不能忘了咱這鋤頭、鐮柄、種莊稼的苦楚!」

  江濤說:「是,大伯。」

  朱老忠說:「你不能忘了咱這牛頭、地壟!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……」

  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說著,說話中間,走出十多裡路。嚴志和對朱老忠說:「你忙回去耪地吧,棉花尖兒也該掐了。」

  朱老忠把煙鍋伸進荷包裡,摸索著,楞了老半天才說:「我,是想囑咐囑咐他。」

  江濤說:「大伯!你回去吧,你說的話,我都結結實實記在心裡!」

  到了保定,父親先送他到嚴知孝家裡。嚴知孝是嚴老尚的大兒子。當時,他在第二師範當國文教員。嚴志和托他照看江濤,嚴知孝看江濤這孩子少年老成,又聰明伶俐,一口答應下。說:「看象個聰明的孩子,我知道你們日子過得不寬綽,缺個十塊八塊錢,你拿去花。」

  從此,江濤在保定讀起書來,認識了嚴知孝的女兒——

  嚴萍。

  21

  運濤好久不來信了,一家子盼了星星盼月亮。正在這個當兒,想不到一場飛災橫禍落在他們頭上。

  1928年秋天,運濤突然來了一封信,嚴志和好高興。近邊處找不到看信的人,他想進城去找賈老師。一上堤坡,李德才從南邊彎著腰走過來,見了嚴志和,離大遠裡抬起手來打招呼。他捋著胡髭,客客氣氣地問:「志和兄弟!運濤侄子做了什麼官兒?」他說話兒,口氣也改變了。

  嚴志和說:「連長!」

  李德才一聽,臉上皮笑肉不笑地說:「連長?官兒可不小啊,一個月能掙個一百多塊錢,該你莊稼老頭兒鬥勁了!大院裡馮老洪家小子,一當就是團長,比你們掙錢更多!」

  嚴志和歪起腦袋瞪了他一眼,說:「他錢多是他的,礙著我什麼了?」

  李德才看嚴志和顏色不對,踮著小俏步兒走上來,連說帶笑:「你去幹什麼?」

  嚴志和說:「我上城裡找個人看看信。」

  李德才說:「這點小事,用得著上城裡?來,我給你看看!」

  嚴志和說:「你是馮家大院的帳房,什麼身子骨兒,我能勞動你?」他不想叫他看信。

  李德才說:「嘿,哪裡話?北伐成功,你就成了老太爺子。江濤又上了洋學堂,不用說是我,馮家老頭再也不敢拿白眼看你們。」

  兩個人坐在堤坡上,大楊樹底下。李德才打開信封,繃著臉看下去。看著,一下子哈哈大笑了,說:「你們這個官兒,謊啦!」

  嚴志和睜大了眼睛問:「什麼?」

  李德才說:「這算什麼官,連個官毛毛也沒啦。我給你念念這兩句兒吧!」

  「父親大人膝下,敬稟者:男已於去年四月被捕,身陷囹圄一載有餘。目前由南京解來濟南,監押在濟南模範監獄。大人見信,務與濤弟前來。早來數日,父子兄弟能見到面。晚來數日,父子兄弟今生難謀面矣……」李德才把這個「矣」字,拉得又尖又長,翹起一條長長的尾巴。又哈哈大笑了,說:「哈哈!完了,這信我看不是運濤的筆體。」

  嚴志和還沒聽完這封信,耳朵裡嗡嗡地響起來。再也聽不清底下說的是什麼。好象拋下懷裡的熱火罐,身上涼了半截,臉上滲出冷汗珠來。只覺得心裡發燒,身上滾燙,渾身火辣辣的。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李德才,惚惚恍恍走到朱老忠家裡。他也沒有進屋,站在窗臺根底下問了一聲:「我哥哥在家嗎?」

  貴他娘在屋裡答應:「誰,志和嗎?他下梨去了!」

  嚴志和轉身走到梨園裡,朱老忠正在樹上下梨,離遠望見嚴志和晃搭著身子走進梨園。沉著個頭,擺動看兩條胳膊望前趕,好象出了什麼大事情。他扔蹦跳下梨樹,緊走了幾步,趕上去說:「志和!什麼大事?走得這麼急?」看嚴志和低著頭,什麼也不說,只管向前走。心裡慌了,說:「志和!

  志和!你怎麼了?」

  嚴志和本來是條結實漢子,高個子,挺腰膀。多年的勞苦和辛酸,在他的長腦門上劃下了幾道豎紋,平時最硬氣不過的。做了一輩子莊稼漢,成天價搬犁倒耙。當了多少年的泥瓦匠,老是登梯上高。一輩子災病不著身,藥物不進口。一聽得親生的兒子為「共案」砸進監獄裡,就失去了定心骨兒。他迎著朱老忠緊走了幾步,身不由主,頭重腳輕,一個斤斗栽倒在梨樹底下。眼裡一陣昏黑,跳出火花來。朱老忠彎腰抱起嚴志和的腦袋,掐著他的鬢角,說:「兄弟,醒醒!」

  嚴志和在昏迷中,聽得朱老忠的聲音,眼裡滲出淚珠來。

  牙齒打著得得說:「大……大哥!我有了困難了!」

  朱老忠一聽,搖了搖頭,把右手撐在腰裡,說:「兄弟!說吧,有什麼困難?這些個年來,窮弟兄們都是同生死共患難。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,朱老忠不能躲到幹樹身上去。你門裡的事,就是我門裡的事,我朱老忠還是為朋友兩肋插刀!」

  嚴志和聽得說,張開兩隻手,打著顫說:「運濤那孩子,他被問成『共案』了,陷在監獄裡!」

  朱老忠把眼珠一吊,呆了老半天,緩緩地說:「卡監入獄了?」頭上立時象打了個轟雷,隨著眼前一道亮閃。轉轉眼珠,冷然地說:「我聽得人家說,國民黨大清黨了。殺的共產黨可多哪,咳!這個年月……凶多吉少啊!」說到這裡,他又覺後悔,下意識的向回吞了一口,也沒吞回一個字。

  嚴志和聽說「凶多吉少」,身上顫慄起來。說:「大哥!你幫我這一步吧,跟我上趟濟南,去看看這孩子!你走過京闖過衛,下過關東,我可沒離開過這塊土,出不去門呀……」說著,不住地搖著頭。

  去年四月,國民黨大清党,多少共產黨員被捕了,入獄了。多少共產黨員被殺死了。就在這節骨眼上,有一天夜晚,營長吹哨集合,點著名從隊伍裡把運濤和幾個排長叫出來,過堂問供。軍法官問他:「你叫什麼名字??」「嚴運濤!」他說。又問:「什麼地方人?」他答:「河北省××縣人。」軍法官又問:「多大年歲?」他答:「二十六歲!」最後,軍法官問:「你是共產黨員嗎?」他說:「不錯,是共產黨員!」

  供詞就是這樣簡單,並沒有多說一個字,因為他是以共產黨員的身分集體加入國民黨的,誰也知道。運濤被紮上手銬腳鐐,拋進陰暗的監獄裡。

  到了今年夏天,北伐軍到了濟南。部隊裡又出了共案,牽連到他,才把他從南京解到濟南。運濤立刻托人給父親來了這封信,說他被捕了,叫嚴志和跟江濤去看看他。

  朱老忠立刻答應了老朋友的要求,聳了聳肩膀,響亮地說:「志和!這碼事兒好說,天塌了有地接著,有哥哥我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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