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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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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濤說:「不行,我爹打定了主意,叫我在家裡幫他過日子。」 忠大伯說:「他打定主意不行,還有我呢。一天少吃一頓飯,也得叫你去讀書!」說著,他連忙吃完飯,告訴貴他娘,好好喂著牛,抽出煙袋,打火點著煙抽著。說:「走,江濤,咱找你爹去!」 一邊說著,走出小門,上了小嚴村。一拐牆角,嚴志和在大楊樹底下,小井臺上歇涼。朱老忠離遠就開腔說:「你怎麼說,不叫江濤上學了?」 嚴志和一見朱老忠,立時臉上笑出來說:「吃了飯,一個眼不眨,就不見他了,我估摸他去搬你這老將。」他站起來迎上兩步,又說:「你看咱這日月;運濤回來,還得娶媳婦,他奶奶也那麼大年紀了,他又要去上學,我那裡供給得起?」 朱老忠說:「無論怎麼說,不能耽誤咱這一文兩武。要只有武的,沒有文的,又唱不成一台戲了。」 嚴志和說:「唉呀,困難年頭呀!」 朱老忠說:「再困難,有大哥我幫著。再說運濤當了連長,北伐成功了,黑暗勢力打倒了,到了那個時候,這點上學的錢,用不著別人拿,運濤一個人就拿出來了。」 嚴志和曲著兩條腿,向前踱著步,說:「我的大哥!咱這當前就過不去呀!上府學不比在咱這小地方讀書,吃的是吃的,穿的是穿的,蓋的是蓋的……」 江濤不等父親說完,就說:「保定府有個第二師範,是官費,連膳、宿費都供給,只買點書、穿點衣裳就行了。」 朱老忠說:「這對咱窮苦人倒挺合適。」 這時,嚴志和又硌蹴下腿蹲在井臺上,低下頭拿煙鍋劃著地上,半天不說話。看朱老忠一心一意要叫江濤去上學,他猛地又急躁起來,說:「咱這過當兒,你還不知道?那裡能供得起一個大師範生呢?」 朱老忠知道嚴志和是個一牛拉不轉的脾氣,一遇上事情,嚴志和就恨不得一頭碰南牆,老是認為自己的理兒對。朱老忠說:「咱不能戴著木頭眼鏡,只看見一寸遠。老輩人們付下點辛苦,江濤要是念書念好了,運濤再坐著革命的官兒,將來咱子子孫孫就永遠不受壓迫,不受欺侮了。你不能只看眼下,要從長處著想。」嚴志和說:「照你說的,為了江濤上學,再叫你花點子錢,怎麼對得起大貴二貴呢!」 朱老忠聽了,氣得拍著大腿說:「你就老是糾纏不清!照你說來,運濤回來了,江濤念好了書,就不能幫助大貴和二貴?將來大貴二貴有了孩子們,運濤和江濤能不供給他們念書?」 朱老忠一邊說著,睜開兩隻眼睛,直瞪瞪地看著嚴志和。嚴志和在困苦的日子裡磨煉過來,幾十年不饑不飽的生活,把他的莊稼性子磨下去了。東奔西跑,操持了今天的說明天的,操持了今年的說明年的。他想,為了這掛不值錢的腸胃,要把人支撥死哩!如今江濤去考學,又要花錢,他心裡實在沒有主意。他咳嗽著抽著煙,不忍傷害朱老忠的心。可是一年緊扒扯,稍有個天災人禍,就得使帳。使了帳一時還不起,就要「暴鼓」了。他歎口氣說:「咳!還是吃飯要緊呀!」當他想到,這孩子作文發在頭裡,寫小字批甲,二年考了三個第一……他一想到這裡,又長了長精神,興奮起來,拍著挺實的大腿,說:「我豁出去了,再拔拔腰!起早掛晚,多辛苦幾年。春冬兩季,我上北京、天津去爬爬高房架子,也許能行!」 又對朱老忠說:「大哥!你看怎麼樣?」 朱老忠笑出來說:「這還不是正理?我回去跟貴他娘盤算盤算,折變折變,盡可能的幫助。」朱老忠臨走的時候,又說:「志和!聽我的話,你還是讓他去吧。咱這門戶,有多少這個年月?運濤在革命軍裡,大貴又來了信,江濤再升了學,這還不好嗎?」他笑眯悠悠地說完這句話,抬起兩條腿,跩著腳步走回東鎖井。 嚴志和說:「好是好啊!」他答應了江濤:「你使一把力吧!考上第二師範這個學堂,有你求學的前途。要是考不上,就找你自己的道兒吧!」他只答應每年拿出三十塊洋錢。江濤果然考上第二師範,賈老師說:「全縣只考上你一個,無論如何是鳳毛麟角!」嚴志和又張開大嘴,笑咧咧地去找朱老忠。朱老忠說:「志和!你看怎麼樣?出水才看兩腿泥哩!」江濤考上第二師範,朱嚴兩家沒有不高興的。就是濤他娘,聽說江濤要到保定去讀書,要離開她,心裡直絞過子。她又流下眼淚來,想:「象鳥兒一樣呀,他們翅膀管兒軟的時候,伸起脖子等娘餵養。等他們翅膀管兒長硬了,就一隻只撲楞楞地飛走了。他們一個個都要離開娘,沒有一個是心疼娘的呀!……」眼淚流啊,流啊,心裡實在難受,一個人悄悄地坐在井臺上,拿袖頭子擦著眼睛。江濤看娘心上難受,走過去把腦袋紮在她懷裡。說:「娘!甭哭,甭哭。」 「啊……」濤他娘哭得更歡了,說:「我後悔,沒生養個閨女,拾拾掇掇,縫縫洗洗沒個幫手。我老了,碾米做飯,沒個替身。我看你自小兒長得象個閨女,脾氣綿長,會體貼人。打定主意不讓你離開我,當小閨女使喚。可是這咱你又要走了,怎不惹娘哭哩!」 正哭著,嚴志和走過來,吹鬍子瞪眼睛地說:「又是哭什麼?他去求學上進,又不是住監牢獄!」他紅著臉,吹著鬍子,楞怔地站著。垂下臉來,搖著下巴。 濤他娘把身子一扭,說:「我不哭了,你甭跟我鬧牛性子脾氣!」說著,扯起衣襟來,擦著腮上的淚水。 江濤去上學的頭一天,她悄悄撿了一床乾淨被子拆洗。江濤忙去擔水,淋灰水,幫助母親把被褥洗淨,用米飯湯漿過。到了晚上,她就著小油燈縫被褥,直到半夜才縫起。躺在炕頭裡,說什麼也睡不著,又爬起身來,坐在江濤頭前。她在夜暗裡,看著孩子勻淨的臉盤,靜靜睡著。又從燈龕裡點出燈來,仔細看了看。獨自一個人,看著小窗上的月光,呆了一會。推門出去,月亮被雲彩遮住,從黑雲縫裡露出一點明晃晃的影子。樹上沒有風,鄉村靜靜的。她立在井臺上,呆了一刹,聽得風聲在大楊樹上響,又走回來。看江濤還在睡著,伸手摸著他黑溜長的頭髮。偷偷捏他的長胳膊,嘴裡嘟念著:「多硬梆的胳臂!」看著,她一時掯不住眼淚,象斷了線的珠兒,撲碌碌地落在江濤臉上。江濤一睜眼,她又忙把燈吹滅。江濤見娘又在哭,伸出舌頭,舐舐唇邊鹹鹹的淚味。他實在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安慰她,撲過去摟住娘的胳膊,睜開大眼睛,盯著她老半天,把他的臉挨在娘的臉上。 濤他娘說:「運濤不回來,也娶不了媳婦,你走了,剩了我一個人。想你,看不見你,想你哥哥,看不見你哥哥。孩子,你想想,叫我怎麼過下去呢!」 江濤說:「叫春蘭過來幫你,和你就伴兒。」 濤他娘說:「那怎麼能行,一個沒過門的媳婦。」 江濤揚起頭來,眨著大眼睛想了又想,說:「別人不行,春蘭可行,我跟她說去,她巴巴兒的。」 濤他娘說:「不吧,鄉下比不了城裡,你說她也不敢來。 還不叫人笑話死?」說著,她躺在江濤的身邊睡著了。 第二天早晨,朱老忠早早起來,給黃牛篩上草。悄悄地從牆縫裡掏出個破布包,嘩啷啷拿出十塊大洋錢來。手裡不住地光啷光啷響著,踩著那條莊稼小道,走到嚴志和家裡,進門就喊:「江濤!你要走了,要去上府學了。」說著走進屋裡,把白花花的洋錢在桌子上一戳。 嚴志和瞪起兩隻大眼睛,說:「這是幹什麼?這是!」 朱老忠說:「怎麼說就怎麼辦,等得收了好秋,我還得多拿點兒。」他又貓下腰,眉花眼笑地看著他的洋錢說:「這是我經心用意將養的那條小牛犢。聽說江濤要走,我把它牽到集上賣了十塊錢,給江濤拿去上學吧!」 嚴志和一時高興,顫動著下巴說:「這叫我多麼過意不去,我正困難著!」他本來想給江濤十五塊錢,見朱老忠送了錢來,又偷偷撤回五塊,他覺得日子過得實在急窄。 江濤伸出顫抖的手,接過錢來的時候,眼裡掯著淚花,濡濕了又黑又長的睫毛。他為母親的愛,為父親深厚的情感,為忠大伯的好心,受了深沉的感動。當他走出大門的時候,奶奶又隔著窗櫺喊:「江濤!來,我再看你一眼。要不,我怕見不著你了呢!」老奶奶又哭出來,說:「咳!見一會少一會了!」她又伸出袖子抹著老淚。江濤聽得說,又跑回去,扒著奶奶耳朵說:「奶奶!我忘不了你老人家,怎麼能見不著你了呢?」奶奶聽了,合著眼睛笑了,說:「可別那麼說,活一天減一天了,一眨眼就過去了。咳!你也要離開家了,大了!」江濤難離難舍地離開老奶奶,出了村耳朵裡還響著奶奶的聲音,眼前還現著奶奶慈祥的面容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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