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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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貴他娘推面回去,把這話跟忠大伯說了。忠大伯為了這事,又去找到老驢頭。老驢頭想:既是生米做成熟飯了,還有什麼說的!再說,運濤也是他心上的人。又轉念一想:戰亂之年,形勢不定,說不定這軍頭兒站住站不住。就說:「左不過是這麼回子事了,等等再說吧!」 嚴志和聽說老驢頭對運濤和春蘭的婚事,嘴上吐出活口兒,就開始安排盤炕糊屋子,等運濤家來,和春蘭過門成親。 20 革命軍北伐了,封建勢力就要打倒,運濤和春蘭就要結婚……這些好事情,集在一塊。趕在別的孩子,一定會高興得合不攏嘴,說不完的吉慶話。可是江濤就不,這人自幼少言寡語,心眼裡走事,用眼睛說話。聽到運濤的消息,眼角上皺起魚尾細紋,慢慢伸到白淨的臉上,那就是他最大的笑聲。除此以外,就是愉快地沉默。他認為沉默就是美,就是無尚的樂趣。上課的時候,他睜著大圓圓眼睛,靜默著聽課。寫大字的時候,他沉默地磨墨看字帖,把路數看清楚,再閉住嘴,使出全身的力氣,一筆一劃地寫。這樣,他能寫出好字。上完了課,他一個人拿著本書,跳過傾塌了的紅沱泥的短牆,到古聖殿的石階上去讀。讀一會書,就在野草上靜默地散步。他的心情沉默,眼睛可是愛說話,愛笑。當他最興奮的時候,總是睜開大眼睛,噗得噗得地眨著濃重的、又黑又長的睫毛,射出明亮的光芒。 這一天,江濤把一切事情都辦妥當,獨自一個人默默悠悠地唱著小曲,過了小渡口,走著到城裡去的那條小路,回到城裡去。路過郵政局的時候,把寄給爺爺的信投了,就回到學校裡。 今天是禮拜六,大部分同學回家過禮拜去了。他走到操場上,人很稀少,只有幾個小同學在那裡打網球。搡場邊上,一簇簇的西番蓮在夕陽下靜靜地開著。他又走到教室裡,教室裡沒有一個人,陽光照在玻璃上,映在牆上,一方方紅晃晃的影子。他拿了一本書,想回到宿舍裡,靜靜地讀。可是興奮的心情,還沒有過去,讀也讀不下去。眼不眨天就黑下來,思想上又在想著誘人的、美麗的遠景。 正在想著,有人在外面敲著窗戶,他想一定是有人開玩笑,想嚇他一下。走出來一看,天黑下來了,賈老師在黑影裡向他招手。他悄悄跟著賈老師走到他的宿舍裡,他問:「什麼事?」 賈老師向他笑了笑,說:「你,人兒不大,倒有大人心情。階級覺悟提高了,進步也很快,讀書體會得也深,今天要給你舉行個入團儀式。」 江濤聽了,不知怎麼好,不知道是什麼意思,他對著賈老師呆了一會,忽地明白過來。賈老師對他說過,可以入團了!由於過分喜悅,心在跳個不停。猛地又覺得呼吸短促。這時,滿院子靜靜的,夏天的夜裡,遙遠的村落上傳來一縷細細的笛音,他睜著眼睛聽著。桌子上的燈,冒出嫋嫋的焰苗,映到牆壁上,黃澄澄的。 賈老師從書櫥裡拿出一張紅紙,鋪在桌子上,拿剪刀剪了一面旗,畫上鐮刀斧頭,貼在牆上。說:「這鮮紅的旗幟,是我們中國共產黨的黨旗!鐮刀和斧頭,象徵著工農聯盟,表示工人和農民團結的力量。從今天起,你就是一個共產主義青年團的團員了。」又說:「一個赤色的戰士,要盡一切力量保衛黨,保衛無產階級的利益……」 江濤站在一邊,睜著大眼睛緘默著。聽著賈老師渾厚的語聲,看著他誠摯的樣子,眼角上津出淚滴來。是快樂的淚,感激的淚啊! 賈老師握住江濤的手,說:「孩子,舉起你的拳頭吧!」 江濤把手攥得緊緊,舉到頭頂上,隨著賈老師一句句唱完了《國際歌》。這時候,周圍非常靜寂,靜得連心跳的聲音都聽得出來。他的心情是那樣激動,身上的血液在急促奔流……他舉起右手,對著黨旗,對著賈老師,顫著嘴唇說出誓詞。用堅決的語言答覆了黨,答覆了無產階級以及災難深重的中國人民。他說:「我下定決心,為黨、為工人階級和中國人民的革命事業,戰鬥一生……」 舉行了儀式,賈老師又跟他談了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,在階級敵人壓迫之下,一些同志們英勇犧牲的故事。他說:「在中國北方的客觀條件下,青年團員就是年輕的黨員啊!」他回到宿舍裡,一時睡不著覺,失眠了,渾身熱呀,熱呀……他伸出滾燙的手,像是對革命事業的招喚。心裡想著:北伐戰爭,革命的洪流,激烈的人群,熱火朝天的場景,就象映在他的眼前。在夢境裡,他向著鬥爭的遠景奔跑…… 江濤加入了共產主義青年團以後,好久沒有接到運濤的來信。他連寫了幾封信寄去,也沒有回音。嚴志和也知道南方戰事打得緊,一家人都為運濤掛著心,只怕有什麼閃失。 第二年春天,江濤在高小學堂畢業的那一天,賈老師鼓勵他,回去跟父親商量升學的問題。說:「保定有個第二師範,是官費,是個革命的學校。你到那裡去讀幾年書,也可以得到些政治上的鍛煉。」 江濤走回家去,嚴志和正在大楊樹底下澆園,看見江濤沿著堤岸上的小路,遠遠地走來。他住下轆轤,彎下腰掬起一捧冷水澆在頭上,頭髮胡髭上掛滿了水珠。洗完了臉,使布手巾擦著古銅色的胸膛,從樹叉上取下煙袋,打火抽煙。江濤走到父親跟前,笑嘻嘻地把文憑遞給他。嚴志和接過文憑,蹲在楊樹根上,把身子向後仰了仰,端相了半天,才說:「呵,還印著雲頭勾兒!這張文憑可不是容易呀,這是白花花的大洋錢哪……」說著,抽起煙來。 江濤說:「同學們都去考學了……」他把賈老師的意思,把他求學的願望跟父親說了,希望父親的支持。 嚴志和又垂下頭,沉思默想了老半天。吐出一口長煙,喑啞著嗓子,慢搭搭地說:「這個年頭,可有什麼法子?爬一天高房架子,才掙個五毛錢。年頭不好,那裡還有蓋房的。這黑天白天擰轆轤,把一擔菜送上集去,賣不回半塊錢。一口袋黃穀,才賣個四五塊錢。地裡長的東西就是不值錢了,又有什麼法子……」嚴志和覺得生活的擔子實在沉重。奶奶老了,運濤又不在家,光靠老兩口操持一家人的生活,還供給江濤念書,覺得實在為難。他無可奈何地扭過頭,抬起又黑又長的睫毛,看了看江濤,說:「分我一點辛苦吧,孩子!」他乞求似的說出這句話,又停住。皺了一下眉頭,長睫毛又沉沉的垂下去。 江濤看見父親躊躇不安的樣子,心裡著實難受:升學吧,升不起。不升學吧,又怎麼辦呢?他的眼前立時呈現出一團黑雲。他又想:失學失業可以,我不能離開革命…… 在嚴志和的眼裡,江濤不只是一個好學生,他和哥哥一樣,自小裡從土地上長大起來。在田野上放牛割草,拾柴拾糞,收秋拔麥,樣樣活路拿得起來放得下。哥哥走了,父親盼他長大了多個幫手,可是他又堅持要去讀書。父親看了看他那一對豁亮亮的大眼睛,兩條黑眉毛在怔著。這孩子無可奈何地沉默著,看著晴亮的天空。天上飄著片片白雲,一隻雲燕高高飛起……嚴志和歎口氣說:「罪惡呀!好莊稼長不到好土上,難死當爹的了……」他不打算叫江濤去上學,想叫他在家裡幫他種地,過莊稼日子。 江濤看父親沉默老半天不說話,只是抽煙。他紅了眼窩,想流出淚。他不好意思地走過去,擰起轆轤替父親澆水。一邊絞著轆轤,他又想:就要離開學校?一個青年人,他正求學心切,革命心盛的時候,一想到要離開知識的搖籃心裡發起酸來。可是,想來想去,都是因為經濟壓迫,日月急窄。猛地,朱老忠倔強的形象又隱現在他的眼前。自從他從關東回來,在父東面前說一不二,忠大伯說怎麼,父親就怎麼辦。 澆園到中午,吃飯的時候,江濤盛上一碗小米飯,拿起筷子,夾上一箸子鹹菜放在飯頂上。也顧不得吃,端著飯碗走到東鎖井。一進門,忠大伯在南房蔭裡吃飯。看見江濤,一下子笑了說:「江濤回來了,聽說你快畢業了?」忙叫二貴拿個小板凳來,讓江濤圍桌坐下,把菜盆挪得近一點,叫他吃。 江濤說:「畢了業,也就等於失學失業。」 忠大伯停止了吃飯,瞪著眼睛問:「那是怎麼說法?」 江濤說:「我爹覺得一家人吃累多,供給不起我,想叫我耽在家裡耪大地!」 忠大伯把大腿一拍,響亮地說:「他說的那個辦不到!耪大地咱有耪大地的材料兒,象二貴、慶兒、小囤,這是做莊稼活的材料兒。象小順,是學木匠的材料兒。大貴,是當兵的材料兒。你呀,我一看就明白,是念書的材料兒!」貴他娘也在一邊幫腔,說:「是呀!一看就是個斯文人兒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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