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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嚴志和把巴掌一拍,說:「他娘的,他哭也不行!這算卡住狗日的脖膆子了,他掉不了蛋!」

  朱老明說:「到了那時候,咱當然卡住他脖子不放。這麼著吧,咱窮人家是有福同享,有禍同當。好事情來了,咱得設法子把老祥叔找回來。」

  老奶奶聽著,一下子笑出來,哆嗦起兩隻手說:「那好多了,快想個法兒吧!老頭子要是能回來,可就高興死人了!」

  朱老忠說:「四全其美,能不高興!」

  朱老明說:「江濤!快去拿信封信紙來,寫信!」

  江濤拿來信封信紙,鋪在槅扇門外頭吃飯桌上,說:「寫什麼?奶奶!」

  老奶奶說:「叫你忠大伯說,你忠大伯走南闖北的,肚裡詞兒多。」

  朱老忠說:「來吧,我念著,你寫。」他抬起頭,望著房梁,搖晃著腦袋,思摸了一會,說:「寫……這是你爹的口氣,『父親大人膝下,敬稟者……』寫上了嗎?」

  江濤說:「寫上了。」

  朱老忠說:「『二年前,曾奉上一信,不知收到沒有?』」說到這裡,又說:「你再把運濤信裡的話先寫上。江濤比我新詞兒多,別等我念了。」

  江濤寫完了,又問:「老奶奶和娘還有什麼話兒?」

  老奶奶張著嘴,抖著嘴唇說:「寫上,問問他還有一點兒良心不?自幼兒從多大上,我就扶侍你,一年價做了棉的做單的,吃飯的時候,你吃一碗我給你盛一碗,到老了扔下不管,這像話嗎?」

  濤他娘也說:「給我寫上,先問老人家好兒,老人家快回來吧,我們還結實,孩子們都大了,包管餓不著你老人家!」

  江濤寫完信,明大伯說:「念念,叫你奶奶聽聽。」江濤念著信,當念到:「去年,革命軍北伐了,在南方開始打倒貪官污吏、土豪劣紳。等運濤帶領軍隊到了北方,就要把封建勢力馮老蘭剷除……如今兒孫們大了,請你回來享福吧……

  母親年老,也很想念你。濤他娘也問你老人家好……」

  江濤念完了,老奶奶還伸著耳朵聽了半天,又問:「怎麼聽不見我的話兒?問問他,夫妻的恩情可在那裡?」

  朱老明笑了說:「算了吧,嬸子!你們老夫老妻的了,等他回來,一家子團圓了,你們打的願打,挨的願挨,放開手打上兩天架,出出氣!」

  一句話,說得大人孩子們笑個不停,老奶奶今天也張開了眼睛,拍著手笑。一家子商量停當,先叫貴他娘給春蘭送個信兒。再叫忠大伯跟老驢頭去說,把春蘭娶過來,給運濤做媳婦。說好了,再叫運濤家來成親。給老祥叔的信,還是寄往黑河朱老忠的朋友那裡,再由那位朋友轉往東滿詢交。

  19

  朱老忠回到家裡,把這話跟貴他娘說了。貴他娘也笑出來說:「敢情那麼好,這才叫一家子大團圓哩!說不定春蘭早就想著。這話兒趕早不趕遲……」她拿簸箕端上點糧食,邁開穩實的大步,到春蘭家去推碾。一出大門,朱老忠又趕上來說:「你可要婉轉著點兒,不能象往常一樣,直出直入的。人家是沒出閣的黃花閨女。」貴他娘抿著嘴兒笑,說:「我知道。」說著,抬起腿朝街上走。進了春蘭家大門,春蘭正在碾盤上羅面,見了貴他娘,就說:「嬸!推碾哪?」春蘭盡低著頭,眼睛也不抬一抬,只是看著手羅面。

  貴他娘看她怪不好意思的,她個子長得高了,身子骨兒也瘦了,臉上黃白黃白的,完全不象過去的樣子。心裡說:看,把閨女折掇的!她瞟了春蘭一眼,豁亮地說:「推點面。春蘭!怎也不到俺家裡去玩?」

  春蘭一下子羞紅了臉,細聲弱氣兒說:「嬸!沒臉的人,出不去門呀!」

  貴他娘說:「快別那麼說,咱窮人家,不在乎那個!」

  春蘭說:「你不在乎,人家可說哩!」她一時覺得臉上滾燙,眼圈也紅起來。自從鬧了那會子事,她不輕易出門。一天到晚,鑽在家裡,懶得見人。一個人做活的時候,只是把針線拿在手上,靜靜地出神。吃飯的時候,端著碗擺來擺去,不見她把粥飯送進嘴裡。常常一個人坐在階臺上,看著天上片片白雲,向青空裡飛去。她想念運濤,可是不能說出口來,只是一個人深思苦慮。時間長了,身上瘦了,臉上黃下來。

  兩個人說著話,春蘭把碾盤上的面掃起來,把貴他娘端來的糧食倒上,兩個人推。一邊推著,貴他娘說:「我有個話兒,想跟你說說。」

  春蘭問:「嬸,什麼話兒?」

  貴他娘啞默悄聲地說:「運濤來了信了!」

  春蘭一聽,渾身一機靈,繃緊嘴巴,瞪得眼珠象錐子一樣放出犀利的光輝,盯著前面。貴他娘猜不透她是什麼心思,慢慢探詢:「嗯?」

  春蘭還是不說話,她不聽這句話也罷,聽了這句話,心裡就象初春的潮水一樣翻騰起來。覺得一時心慌,跳動不安,恍惚運濤的兩隻眼睛又在看著她。自從兩個人好起來,仿佛運濤的影子老是跟著她,形影不離。運濤走了,她也發過狠:硬著腦袋忘了他吧!可是,她不能。自從和運濤分手的那天晚上,她一時一刻不能忘記他。說到這話上,她問又不是,不問又想問,她想知道運濤的下落。看了看院子裡沒有別的人,跐蹓過去問:「好嬸,告訴我,他來了信?」才想說下去,又抽身走回來,低下頭說:「咳!來信不來信的吧!」貴他娘看了春蘭的表情,心裡想:「咳!難煞孩子了!」她說:「誰家的人兒,誰不想呢?」

  不料想,一句話把春蘭說翻了。她撅起嘴,紅起臉來,定住眼神看著貴他娘。等碾子轉了兩遭,才說:「嬸,快別那麼說吧!羞死人哩!」

  自從那時候,春蘭記住運濤的話,再不到人群裡去。老驢頭也不在房後頭種瓜了,她也不再到房後頭去看瓜園。有時她去割一點菜,就疾忙走回來。她不象過去那樣愛說愛笑,不象過去那樣潑辣,再不敢和爹頂嘴。象叫敗了的畫眉,搭拉下頭,垂下翅膀。要是有人在她面前說一句運濤的話,臉上就一陣緋紅。

  春蘭看貴他娘呆住,不敢往下說。把頭一低,又暗自笑了。貴他娘看著春蘭不高興,就說:「嚄!我怎麼說起這個來,我老糊塗了!」心裡又說:年輕人,心眼變得快,誰知道她心裡怎麼著哩?

  貴他娘一說,春蘭心裡想:咳!可屈煞老人了!倒覺得過意不去。她想再提起這件事情,好叫貴他娘說個清楚,可是更沒法張嘴了。她瓷著眼珠盯著碾子在眼前滴溜轉著,頭上暈眩起來。貴他娘停住碾,掃起面來過羅。春蘭兩手抵在碾盤上,低下頭歇了一氣。

  貴他娘看她身子骨實在弱得不行,問:「你身上不好?」春蘭說:「唔!頭旋。」只是低下頭,不抬起來。心裡說:「問問就問問,死了也值得。到了這刻上,還怕的什麼羞!」她心上一橫,抬起頭來抖著頭髮,噗地笑了,說:「嬸!你可說呀,運濤在那兒?他受苦哩吧?」

  貴他娘聽得問,慢慢撩起眼皮兒,說:「我,看你不想他。」

  她沉下頭,只管羅面。

  春蘭紅著臉,一下子笑出來說:「誰說不想哩!」

  貴他娘說:「他在革命軍裡。」說到這裡,她又停住,看春蘭兩手抵住碾盤,低著頭仔細聽著,才一字一句地說:「他沒受苦,他當了軍官了,『革命軍』要打到咱的腳下了。」春蘭一聽,霍地笑了,說:「嬸,會說的!」她又抬起頭,看著遠處樹尖上的葉子,在急風中搖搖擺擺,忽忽晃晃,象她心情的影子。她問:「真的?」

  貴他娘說:「沒的老婆子還跟你說瞎話不是?」

  春蘭臉上冷不丁地綻出了笑意,滿臉緋紅,象一朵醉了的芍藥花。她慢慢抬起頭來,看看天空,臉上在笑著。一連串美好的理想,重又映在她的腦子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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