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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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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驢頭一個人在大堤上折掇春蘭,春蘭說:「爹,家去打我吧,叫人們看著象玩猴兒似的,多不好!」老驢頭不肯,只是一股勁兒打,直打。春蘭咬著牙,閉住嘴,憋紅了臉頰,鼻子氣兒不出,她沒有做下壞事,心上並不後悔。老驢頭看看春蘭沒了氣,才扯著一條腿,象拉小豬子一樣拉回家去。剛拉回院裡,春蘭又還醒過來。老驢頭瞪圓兩隻眼睛,乍起著長鬍子,流著眼淚,把鍁刃放在春蘭脖子上,才說往下切,春蘭覺得脖子上涼涼的,睜眼看見鍁刃澈亮,生死就在眼前,刷地黃了臉,說:「爹!親爹!你老人家想想,百年以後,誰與你老人家燒錢掛紙呢?」 春蘭娘也說:「留著她吧!留著她吧!你頭痛腦熱,有誰來伺候呢?」 只有這句話,才打動了老驢頭的心。他放下鐵鍁,搬了個破板箱來。把春蘭扔在板箱裡,一把鎖鎖了,扔在階台後頭,踩了一腳,說:「看你還繞世界瘋去!」 春蘭在這板箱裡睡著,一絲沒兩氣,一直睡了一天一夜。第二天她才醒過來。衣服被血粘在箱子上,一動也不敢動。動一下,就象刀子割肉一樣疼。院子裡靜靜的,沒有一點聲音。 一會兒,聽得娘守著箱子哭泣。 春蘭說:「娘!給我點水喝吧,你忍心渴死我?」聲音細微到只能聽到一點點。 春蘭娘一聽,她還活著,走過來說:「可不行哩!他象牲口一樣,老是嚇唬我,不叫我管你。讓我想一想……」 春蘭說:「哪,不要害怕,人死不了就得活著。你老人家生養我一場,渴死、餓死我幹嗎?」 娘看了看,板箱上有條狹縫,從這條縫裡灌下一點湯水,春蘭伸起嘴接著。 老驢頭在那條小道上挖了三道壕,壓上棗棘針,斷絕了行人。誰在那裡一過,他就張開大嘴罵。那天,他一個人在那裡貓著腰鼓鼓搗搗,一定要把那條小道截斷,看見走過一個人,才說開腔罵,仔細一看是李德才。彎著腰走過來說:「來,咱老哥倆說個話兒。」 老驢頭拍拍手上的泥土走過來,兩個人坐在房後頭抽煙。說了一會子閒話,李德才就著老驢頭的耳根說:「老夥計,該著你享福了!」說著,鬧了個笑眯虎兒。 老驢頭沒聽准,大著聲音問:「什麼?」 李德才說:「馮家老頭願跟你家姑娘相好。」 老驢頭搖搖頭,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聽不清李德才是什麼意思。李德才看老驢頭沒聽清他的話,又說:「馮家老頭願跟你家姑娘交個朋友,一塊玩玩。」 老驢頭這時才聽清楚李德才的意思,他看春蘭和運濤鬧了一場糾紛,要給她說個婆家。搖晃了搖晃長腦袋,說:「那個不行,還在一個老墳上吃會,不合輩數。」 李德才黃著臉搖了一下頭,說:「我是想救她一條性命,什麼合輩數不合輩數,又不是明媒正娶。」 老驢頭一聽,火氣上來。馮老蘭在鎮上有財有勢,他又不敢罵,只得忍住性子,低下頭啃啃哧哧地生著氣。李德才見他不表示態度,就走回去見馮老蘭。馮老蘭轉著黃眼珠子,想:「是人沒有不愛財的,如今為了得到這個好看的姑娘,不得不破一筆大財了!」沉默一刻,左思右想,身上急癢起來,冷不丁地說:「豁出去了,給他一頃地,一掛大車,連鞭兒遞給他。這就夠他一輩子吃穿了,也算咱對得起她!」李德才也說:「給她好吃好穿,酒一蓋了她的臉兒,就俯伏在地,你要怎麼玩耍就怎麼玩耍她!」說著,就又去找老驢頭,老驢頭一聽,眼裡噙著淚花搖晃搖晃腦袋,想道:「真拿俺草糞不值呀!說來說去是因為門戶急窄,人口單薄,才受這樣的欺侮。」他看了看李德才,嘟嘟噥噥地說:「他把俺看成什麼樣人了?」他心上實在氣憤,一步跨過去,掄起胳膊,摣開五指,劈劈啪啪地,連著在李德才臉上打了幾個耳光,打得山響。打得李德才鬧了個側不楞,差一點沒跌在地下,趔趔趄趄地逃走了。 這件事,引起鎖井鎖上姑娘們議論紛紛,說:「那還不把人羞死!」後來也叫春蘭知道了,她一想到:身上就不住地寒噤。從此,運濤再也看不見春蘭,你想這還不夠一個青年小夥子傷心的,可是在那個時代,在那樣的社會裡,鄉村裡人們那裡容得起呀?人們逞著性子嚼舌根,說他們七長八短。運濤每天粘在園裡地裡,不再上街,不再給人們講書講故事。不管白天晚上,一個人在千里堤上走來走去,聽滹沱河的流水在響,嘎鴣鳥在大柳樹林裡在叫。他愁悶,他覺得寂寞。一個男人,在鄉村裡有了這種名聲,就再也沒有姑娘小子們跟他在一塊玩。有時他一個人坐在小井臺上哭,流著眼淚。濤他娘拍著他的肩膀說:「運濤!你忘了她吧,凡事是命裡註定的。」第二年夏天,他一個人住在園裡看桃子。「五月鮮兒」桃子熟了,不斷地有小販擔筐來躉。有幾天,他沒向父親交錢。 那天晚上,他一個人走到長堤南頭,又走回來,踮起腳尖望著村裡,離遠看著春蘭家房屋,春蘭家樹木。他覺得看看春蘭家房屋樹木,心上也是安慰的。他走回家去,拿了一條小褡包,把腰殺緊,又拿了一把斧頭,插在褡包上走到鎖井村後頭,圍著春蘭家宅院轉了好幾遭。走到春蘭家門口,想邁步進去,又怕老驢頭。轉到房後頭,有棵歪巴榆樹,他攀樹上房,蹬著春蘭睡著的屋頂走過去。在春蘭睡著的地方敲了兩下,又趴在屋簷上看著。春蘭聽得房頂上有人,猛地翻身起來,才說喊出來,想到那一定是運濤,才躡手躡腳從屋子裡走出來。把手遮在眉毛上,這邊照照,那邊瞄瞄。在黑影裡瞧見運濤的影子,搖搖頭掉下淚花,說:「你又來幹嗎?」運濤說:「我要走了,到革命軍去!」說了這句話,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。這時春蘭急了,說:「你等等!」說著,她抬起腿走出來,轉到房後頭一看,運濤才從樹上爬下來。運濤看見春蘭一個人偷偷跑出來,心上不住地突突跳著。兩個人手牽手走到千里堤上,站了一刻,又走到堤下頭柳子地裡坐下。 運濤出了口長氣說:「咳,咱倆要分手了!」 春蘭冷不丁扭過頭來,睜大了眼睛,驚奇地問:「怎麼?」 運濤說:「我要出外了!」 春蘭帶著眼淚,冷笑一聲說:「哼哼!你膽小了,怕封建勢力,要一個人躲到幹樹身上去歇涼兒?」 運濤說:「不,賈老師調我到南方去參加革命軍,他說國共合作了,革命軍要北伐。」 春蘭說:「要是這麼說,你去吧!把封建勢力、土豪惡霸們都打倒,我們才能得到解放。」 人急夜短,說著話兒晨風起了,吹得柳叢搖搖擺擺,象大海裡的波浪一起一伏。兩個人在柳子底下,說了一會子知情話,聽得村上第一聲雞啼,運濤站起來說:「我要走了!」 春蘭說:「怎麼說了個走就這麼急?你也不早說聲兒,我好給你洗洗衣裳,做雙鞋襪。叫你這麼走了,我心上不落意。」 運濤說:「不,前邊村上還有人等著我。你回去吧,叫你爹知道了,又是一場打。」 春蘭說:「不,我要送你,左不過是這麼回子事了,打死了也是個冤魂。我一身乾淨,別人說什麼話,我也不管。」 兩個人並肩走了兩步,運濤又楞住,說:「我還有句話跟你說!」 春蘭說:「什麼話,你說吧!」 運濤說:「說了,你可不能惱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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