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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運濤說:「他們關心咱窮苦人的生活!」

  江濤又呆起兩隻大眼深追一句:「他們又是誰?」

  運濤瞅著江濤說:「他們?他們是共產黨,是給咱窮人撐腰做主的。從今以後,孫中山也要扶助工人,扶助農民,聯合共產黨了!」

  可是,江濤這時還聽不懂他的話,是什麼意思。

  16

  那天,他們從城裡回來,江濤高高興興地跑回家去,給父親和母親報喜。運濤一個人唱著小曲兒走在後頭,一走上房後頭那條小道,看見春蘭一個人坐在瓜園裡小窩鋪上做針線。運濤向周圍望瞭望,看沒有老驢頭,才抬起腳走進去。春蘭一看見運濤,臉上一下子笑出來,揚起手兒招他:「運濤,來!」

  運濤走進瓜地,問:「幹嗎?」

  春蘭說:「天道熱,不想吃個瓜?」

  運濤說:「早想吃哩!」

  春蘭翹起腳從窩鋪上跳下來,翻開一蒲籠密密的瓜秧,摘出個細溜長的柳條青花皮小甜瓜。說:「早就熟了,你不來我就不敢捅它,一捅就要掉下把兒,我用瓜秧把它蓋上,專等你來吃。」說著,啪唧打開,露出金黃金黃的瓤,紅籽兒,真鮮!遞給運濤手裡。春蘭問:「吃著怎麼樣?」

  運濤說:「好,細蜜蜜甜!怎麼沒叫別人吃了去?」

  春蘭笑了說:「嘿!除了你,誰配吃它。」

  運濤問:「這是什麼瓜?我沒吃過。」

  春蘭說:「這叫金瓜,還是忠大叔從關東帶回來的籽兒,給我爹的。」她又坐在窩鋪上說:「上來,咱們說會工作上的話兒!」

  運濤身子一聳,坐上窩鋪,靠在被疊子上。

  春蘭問:「你又進城來?」

  運濤說:「唔!」

  春蘭又問:「賈老師說什麼來?」

  運濤說:「他說,咱們不能老是宣傳,還要組織。象你吧,就該秘密組織婦女協會。還批評了咱們。」

  春蘭問:「批評什麼來?」

  運濤說:「批評咱們太特殊。」

  春蘭說:「什麼叫那個?」

  運濤說:「象你吧,就不該把革命字兒繡在大襟上,走進人群裡。」

  春蘭翹起嘴唇說:「嘿!這樣宣傳還不好嗎?」

  運濤說:「好是好。賈老師說,不要忘記,咱們周圍敵人是很多的!」說著,他把肩膀靠在春蘭肩膀上。春蘭回過頭來,睜起又黑又大的眼睛,靜謐謐地看著運濤。青年少女到了這刻上,會感到人生無邊的幸福。做起活來,不再孤單。睡起覺來,象有個人兒在陪伴。她的眼睛,成天價笑啊,笑啊,合不攏嘴兒地笑。她的心情,象萬里星空裡懸著一輪圓大的月亮,窺探著世界上的一切,覺得什麼都是美好的。當她一個人在小窩鋪上做著活的時候,把身子靠在窩鋪柱上,仰起頭來想:革命成功了,鄉村裡的黑暗勢力都打倒。那時她和運濤也該成了一家子人了。就可自由自在地在梨園裡說著話兒剪枝、拿蟲……黎明的時候,兩人早早起來,趁著涼爽,聽著樹上的鳥叫,彎下腰割麥子……不,那就得在夜晚,燈亮底下,把鐮頭磨快。她在一邊撩著水兒,運濤兩手拿起鐮刀,在石頭上噌噌地磨著。還想到:象今天一樣,在小門前頭點上瓜,搭個小窩鋪,看瓜園……她也想過,當他們生下第一個娃子的時候,兩位老母親和兩位老父親,一定高興得不得了。不,還有忠大叔,他一定抱起胖娃子,笑著親個嘴兒……

  運濤也有無限的希望:他倒不想和春蘭的事。他覺得春蘭應該就是他的人兒,別人一定娶不了她去。他想革命成功了,一家人……不,還有忠大伯他們,不再受人壓迫、受人剝削了。在他的思想上,認為那些貪官污吏、土豪劣紳們,殺頭的殺頭,關監獄的關監獄。不,在判罪以前,一定要算清村公所的帳目,算清千里堤上多少年的老帳。也想到象賈老師說的,工人、農民掌握了政權。那時候他也許在村公所裡走來走去,在區裡、在縣上做起工作來。他想,那時就要出現「一片光明」,農民們有理的事,就可以光明磊落的打贏了官司。

  運濤一面想著,心裡快樂起來,兩隻眼珠,看著湛藍的天上老半天。他說:「春蘭!我看看你的手。」

  春蘭回過頭來問:「你看俺手兒幹嗎?」

  運濤說:「我早就看見你的兩隻手,細溜兒長的手指。就沒敢捅過,連看也不敢正眼看一下。」

  春蘭抿著嘴兒笑,說:「俺晨挑菜,夜看瓜。春種谷,夏收麻。長著什麼好手呢?給你,看個夠!」一下子把手伸給他。

  當運濤要握起春蘭的手的時候,春蘭一陣羞紅撲在臉頰上,運濤的兩隻手也打著抖縮回去。兩個人坐在小窩鋪上說話答理,說不完心裡話。

  馮老蘭早就看上春蘭。在鄉村裡,誰家姑娘要是出了名的好看,他就象豬八戒一樣,噴著鼻子,聞著香味兒找了來。這老傢伙,從表面上看,是個「古板」的老頭子,過著最吝嗇的生活。實際上他是個老色鬼,為了得到他喜歡的姑娘,不惜花費很多很多的銀錢。這天,他知道運濤進了城,春蘭家裡人口也不多,看了個空兒,一個人提上條大煙袋,假裝買瓜尋了來。一出高粱地,聽得運濤和春蘭在窩鋪上響亮的說笑聲,又懾悄悄地退回去。一拐牆角,看見春蘭她大娘抱著孩子玩兒。他搖了搖頭,酸眉苦臉地指了指小窩鋪,抿著嘴笑著竄走了。春蘭她大娘,是個咶咶嘴,心裡盛不住事兒,是全村有了名的長舌婦。拐過牆角,看見運濤跟春蘭在小窩鋪上,窩鋪旁邊並沒有別的人。就邁開兩隻大腳往家跑,扯開嗓子大喊:「老驢頭啊!你家春蘭可招了漢子了!」喊得森人。

  老驢頭聽得喊聲,腦子裡騰地火起來,想起馮老蘭在村邊上跟他說的話,平時一看見運濤在他家裡來來往往就不高興,他覺得閨女大了。他聽得說,一下子通紅了臉,扯起一把小鐵鍁追出來,罵著:「好狗日的!晴天白日欺侮到我家來!」運濤回頭一看,打了個冷怔,一時慌急,不知怎麼好。他怕春蘭受害,兩手一舁,把春蘭扛在肩上,撒腿就往堤上跑。老驢頭就在後頭追,張開大嘴罵。

  運濤扛著春蘭跑了半裡路。越跑,他覺得肩上越是沉重。實在跑不動了,累得滿頭汗珠直滾。可是老驢頭還在後頭追著、罵著,一步不放鬆。眼看就被他追上,春蘭說:「運濤,放下我吧!」運濤呼呼哧哧地說:「不,不能!」春蘭說:「咱沒做那傷天害理的事,咱什麼也不怕。放下我,你快逃活命吧!」運濤說:「不,他要拿鐵鍁砍你!」春蘭說:「我不怕,你快跑吧!」這時老驢頭就要趕上他們。運濤使了一股勁,跑上大堤,放下春蘭,聳身捭下一支柳棍子。在大堤上逞著架式,說:「你來……」

  老驢頭怒氣沖了頭,支繃起頭髮,紅著眼睛跑上大堤。可是運濤手裡的棍子不忍落在他的頭上。老驢頭把鐵鍁一掄,砍了過來。運濤一閃身子,鍁刃在眼前閃亮過去,落了個空。

  春蘭喊著:「運濤!你快跑吧,跑吧!」

  喊著,老驢頭的鐵鍁又劈過來,運濤只得跑下大堤。老驢頭不追運濤,一把抓住春蘭滿腦袋頭髮。這時,他滿臉胡髭乍起來,臉上的皺紋象張開了嘴,渾身抖顫著。他不肯一下把春蘭殺死,揚起鍁柄,在她身上亂打,罵:「瘋丫頭!瘋丫頭!」運濤跑回去奪春蘭,老驢頭揚起鐵鍁,又要砍他。這時,看的人多了,誰也不敢去勸他。一走近去,他就張開大嘴罵,象要吃人。春蘭娘一面哭著趕上來,老驢頭拿掀柄敲著她的脊樑,說:「你養的好閨女!你養的好閨女!」一邊打著,一邊罵著,她挨不住打,只有離得遠遠的,流著眼淚哭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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