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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春蘭說:「我不惱,你說吧!」

  運濤說:「我這一出去,就是萬千里地,說不定什麼時候,什麼年月才能回來。要行兵打仗,不知將來落個什麼結果。」說到這裡,他又停住,看春蘭睜著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看著他,囁嚅說:「希望你另找一個體心的人兒……」

  春蘭聽到這裡,她才明白,兩眼瞪直,怔住身子一動也不動,腦筋裡像是停止了思想,噗通地倒在地上,兩手捂住臉痛哭起來。運濤急得直跺腳,他想:「不告訴她吧,要出遠門了,不願耽誤她的一生。告訴了她,就這樣起來,他覺得實在為難。彎下腰抱起春蘭肩膀,春蘭打著滾不起來,好容易才扶起她來。春蘭哭了半天,才說:「我的日子過到頭兒了!」

  運濤急問:「什麼?」

  春蘭說:「你走吧,不用管我了!」這時,她想起母親說過,忠大叔下關東,前腳走後,他姐姐就跳進這滹沱河裡自盡了。這時她已打定主意。

  運濤問:「你願等我?」

  春蘭說:「你革起命來,就有好光景了,還看得起我窮人家閨女。」

  這時運濤才明白春蘭的性格,瞪起眼睛說:「不管你等不等我,我一定要等著你!」

  春蘭聽了這句話,臉上一下子笑出來,說:「要是你有這個心胸,有這個決心,撐得過去,我還要活下去!」

  兩個人踩著河岸,向東走去。春蘭看東方發亮,天快明瞭,說:「這,送多遠也有個分手啊,你走吧!」運濤睜開明亮亮的大眼,眼瞳上閃著星群的光輝,看著春蘭,說:「有幾句話,我還要告訴你,封建勢力仇恨革命,好象張開網兜一樣,要捕殺我們,滅絕革命。從今以後,你要小心,少在街上露面,少見到人,把革命思想存在心裡,等我回來。」說完,握了握她的手,就走去了。春蘭立在高崗上,看著他的影子,在黎明的薄暗中不見了。晨風吹拂她的長辮,千里堤上大楊樹的葉子在響,滹沱河裡水在流……

  她一個人走回來,在園裡捭了幾葉菜,走回家去,放在階臺上,又擔起筲來挑水。春蘭娘趴著窗臺問:「春蘭!起這麼早?」

  春蘭說:「我早起來哩,從園裡捭了菜來,挑水哩!」

  春蘭娘說:「咳!多好的閨女,多麼不怕付辛苦啊!」

  這天早晨,嚴志和扛著鋤,拎著籃子送飯去。園前園後喊了個遍,找不見運濤的蹤影。這時,他心上突突地跳起來,抬腳去找朱老忠。自從朱老忠從關東回來,他有什麼作難的事情,就去找他商量。朱老忠遇著的事故多,會出主意,說出個道理就對他有很大的幫助。

  朱老忠聽說找不見運濤,頭上騰地冒起火來,才說搶白嚴志和幾句,心裡想:「弟兄們都不是小年歲了,算了吧!」又忍住氣,把火頭壓下去。匆匆走到梨園裡,大清早起,把煙袋伸進荷包裡,眯著眼睛摸索著荷包,呆了老半天,才說:「怎麼……這孩子,他失蹤了?」

  嚴志和在井臺上轉遊著說:「也許著……這孩子,他掉到井裡去了?」

  朱老忠點點頭,連忙走到村裡,叫了鄉親們來淘井。把井淘幹了,還是不見運濤。濤他娘坐在井臺上,哭得死去活來。

  嚴志和說:「許是被土匪架走了?」

  朱老忠搖搖頭說:「不,咱不是那等人家。」

  嚴志和說:「也許是被仇家殺害了?」

  朱老忠問:「你想想,得罪過人嗎?」

  嚴志和說:「咱這個門檻,向來沒得罪過人。這孩子除了和老驢頭家鬧了那會子事,自小就安分守己。民國六年發大水,使了馮老蘭的錢,還不起本息,和馮家大院裡嚷過幾次仗,差一點沒把我治到衙門裡去。還有,和馮老蘭打那三場官司……」

  朱老忠點著下巴說:「哼!這號人家,慣會結交一些花霾脖子,也許……」他沉思默想,也沒想出個什麼辦法。反正,人是找不到了。垮下臉來,楞著眼睛說:「志和!這是咱哥倆說話,孩子們大了,你不給他屋裡尋下個系心的人兒,依我看這孩子,他一氣下了關東!」

  嚴志和兩隻手拍著膝蓋說:「可,我的大哥!你還不知道?

  人口多地土少,誰肯把姑娘嫁給咱家,又有什麼法子?」

  朱老忠說:「和老驢頭家……我看春蘭那閨女就不錯,為什麼不早打發媒人過去?你還能找到這麼好兒媳婦?」

  嚴志和聳起長眉毛,搖搖手說:「甭提了,你還不知道,叫人們念叨得對不上牙兒呀!」

  朱老忠鎮起臉來,把大腿一拍說:「哼!咱窮人家,不能講那個老理兒,不管偷來的摸來的,坐在咱炕頭上就是咱的人兒。一切禮法,都是大人老爺們造作出來的,咱們不遵守他們那個!」

  無論怎麼說,人,當時下是找不到了。自從運濤離開小嚴村,姑娘們對嚴志和有了意見。說運濤正讀書心切的那個時候,不該強他離開學堂。說不該叫他獨自一個人睡在園裡,住在荒村野外。荒旱的年月裡,會從山上下來吃人的狼。他們一想到運濤和春蘭的事,就唉聲歎氣,再也聽不到他清脆的賣梨聲,看不到他的大眼睛了。他還會寫一手好字,每年新春節下,一個人能寫完全村的春聯。人們都說,咱村再也找不到寫這麼好字的人了!

  17

  運濤出走的那一天,嚴志和給江濤捎了個口信去,江濤找到賈老師說:「我想告假,家去看看。」

  賈老師問:「回家幹什麼?」

  江濤說:「運濤跑了。」

  賈老師聽得說,緘默著抬起頭來,轉著眼睛想了一下,幾個手指頭在桌子上敲著。問,「他已經去了?」

  江濤說:「唔!」看樣子賈老師像是知道,又像是不知道。他想:也許會知道,他知道運濤常到賈老師這裡來。因為心急,也沒深問,就走出學校回家了。走到家門口,娘才從梨園裡回來,正坐在井臺上哭,眼淚滴成一條線。江濤說:「娘!

  他已經走了,你就別哭了!」

  濤他娘說:「說不哭,由不得,心酸得不行哩!」

  江濤說:「他想走,也不言一聲兒。」

  濤他娘說:「咳!言一聲,春蘭早把他的心摘去了!」

  江濤也想起春蘭,自從春蘭不到他家,老是覺得家裡冷冷清清的。運濤一走,象缺了半家子人。心裡想著,抬起頭看著前方,大堤上楊樹的葉子咶啦咶啦響著,響得心上寒涼。心裡想:「還不知道春蘭心上有多麼難受哩!走進屋裡,老奶奶還在炕上坐著。她年幼的時候勞動得多了,一上了年紀,頭髮全白,兩條腿不能再走動了,整天圍著被子坐在炕上。聽說運濤出走了,眼也不睜,只是流著淚悲痛。一看見江濤,就把他叫住。說:「唉!又走了,又走了,沒良心的!」

  江濤說:「奶奶!甭生氣了,他會回來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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