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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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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人點點頭,又問:「你家裡人都是幹什麼?」運濤說:「父親是個泥瓦匠。我除了做農活,還能織織布,打個短工。」 那人又點點頭,默默地說:「鄉村知識份子!」 運濤靦腆地笑了,說:「咱算是什麼知識……莊稼人認識幾個字兒罷了。」 那人說:「莊稼人能讀《水滸傳》,就算不錯了!」 運濤看他是個有知識的人,就和他談起來。從讀書談到寫字,談到「國民革命」。那人也坐在門檻上,接過運濤的小煙袋抽煙。不知不覺,夜黑下來,那人看他年輕,又老實本分,上下打量了一下,說:「天黑了,你走不了了,宿在俺家吧!」 運濤說:「敢情那麼好!」又問了主家姓名。那個人姓賈,是城裡高小學堂的教員,人們不跟他叫名字,都跟他叫賈老師。運濤一聽,合不攏嘴的笑,他一生還沒和有知識的人談過話,今天卻談得這麼投洽,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。 賈老師把他引進門,門洞裡有個小門房,是個牛屋。一隻老牛,正咯吱吱地吃著草。屋西頭有條小坑,炕邊有個小草池,賈老師叫他把行李放在炕上,坐下來休息。他仄起頭,瞧著屋頂遲疑了一刻,又溫聲細氣問運濤:「目前鄉村裡,農民生活越來越困難,是一些個什麼原因?」 運濤坐著草池,把兩隻胳膊戳在膝蓋上,拄著下巴呆著,聽得問他,慢悠悠地抬起頭來,說:「原因挺多呀!眼下農民種出來的東西都不值錢,日用百貨,油啦、鹽啦、布啦,都挺貴。買把鋤頭,就得花一兩塊錢。大多數農民,缺吃少燒。要使帳,利錢挺大,要租種土地,地租又挺重。打短工、扛長活,都掙不來多少錢,人們一曆一曆地都不行了。」 賈老師看運濤說話,很有根柢,抬起頭思乎了思乎,點點頭說:「是呀!日用品貴,農產品賤,『租』『利』奇重,農民階級漸漸地要破產了!」又眨巴著黑眼睛問:「還有什麼原因?」 運濤文化不高,猜摸著也能聽懂他的話,說:「原因嗎?租穀雖重,利息雖高,一年只有一次,如今這個捐那個稅的太多了。地丁銀預征到十年以後,此外還有學捐,團警捐…… 咳!多到沒有數了!」 賈老師不等運濤說完,把大手一按,撩起衣襟坐在運濤一邊,親切地說:「好,你看得一點不錯!你不只識幾個字,人還聰明,還懂得這麼多道理。好啊,好啊,目前在鄉村裡就是缺你這樣的人,做些革命的啟蒙工作。來吧,咱們交個朋友,常來談談。」 運濤見他這麼親熱,怪不好意思地躲開了一些,又靦腆地笑著,說:「這可算個什麼,莊稼人懂得什麼深沉的道理! 只是照實說說罷了!」 賈老師樂得搓搓手,說:「對嘛!你親身感受的痛苦,就是目前的農民問題嘛!」說完了,抬腳匆匆走進去。耽了一會,端出一大碗稀菜飯,兩個窩窩頭,還有一小盤鹹菜。他說:「光顧跟你談話,你還沒吃飯哩!」 運濤連忙站起來,說:「這可好,正餓了!」 賈老師說:「餓了,你就吃吧。吃得飽飽的,咱們再談。」 他點上一盞小油燈,掛在近處牆上照著。 運濤吃著飯,還聽得院裡雨響。心想:「要是不遇上這個人,睡沒處睡,吃也沒吃處。」 吃完了飯,賈老師又問了他一會子家世和為人。第二天還是下雨,運濤走不了,賈老師也回不了城。他搬了個小炕桌來,放在炕上,脫鞋上炕。屋頂上吊著個小秫秸箔,他摸出筆墨紙張,放在桌上。兩個人面對著面,盤上腿談著,賈老師就在紙上寫。運濤迫切要知道怎樣才能把國家治理好,農民才能過得下去。賈老師說:「那就必須把帝國主義打跑,把封建勢力打倒。」又講了一些革命的道理。運濤心上豁然亮了,點點頭說:「就是,一點不錯!」運濤聽了賈老師談話,心上象開了個窗,豔麗的太陽照進來了。 賈老師說:「請你幫我做些事情吧!在鄉村裡,咱倆做個伴。」他在紙上寫了幾個項目,說:「比方說,捐稅有多少種?具體到農民身上,他們要付出多少血汗?地租高的有多麼高?低的有多麼低?利息最高的幾分?最低的幾分?……嗯,能辦得到嗎?」又歪起頭瞅著運濤,等他答覆。 運濤是個明白人,聽到這刻上,看賈老師的行動作派,知道他不是個普通人。他聽說大地方出了共產黨,也聽得說過共產黨是「為咱窮人謀幸福的。」可是還沒見過。今天,他思乎著有八成是遇上了,可也說不定。他心驚了一會子,臉上靦靦腆腆地熱起來。笑了笑說:「掂對著辦吧,巴不得我要來請教你。」他還想到,以後有個大事小情兒,打個官司什麼的,城裡有個熟人指點指點,那才好呢! 賈老師說:「好嘛,你常來嘛!我就是喜歡你這樣的人。常來談談,你們的生活啦,困難啦,有什麼希望啦。我過去住在城市裡,才來鄉村裡不久,什麼都感到生疏。」停了一刻,他想了想,又說:「唔,咱們定下個關係吧;你在禮拜日下午,到我家來,你知道什麼叫禮拜嗎?就是星期日。七天,就是一個星期。今天正是星期日,再過六天,明兒格你就來。」他又歪起頭瞅著運濤,等他表示態度。 運濤是個聰明人,聽到這裡,心上一時焦灼,兩手不由得搖動,心上顫得不行,他想:「我今天可找到光明了!」他笑了說:「哪,好多了,要是能得到你經常開導,說不定我就會明白起來。」 賈老師說:「當然是!一個農民,他是愛勞動的,善良的,一經接觸革命,就沒有不聰明的。你知道什麼叫革命嗎?」 運濤搖搖頭,說:「不知道!」 賈老師說:「就是封建勢力、軍閥政客們,不能推動社會前進,只能是社會的蟊賊。受苦的人們,工人和農民,就要起來打倒他們,自己起來解放自己。知道嗎?」 運濤聽完這句話,心上更加豁亮起來。一時胸膛裡發熱,傳到臉上,傳到手上。他由不得心神豁亮,笑眯眯地說:「我得回去跟我爹商量商量。」一行說著,嘴唇和臉龐顫抖得不行,好象自己再也管不住它們。 他這麼一說,賈老師急起來,搓著手說:「好朋友!你自己知道就算了,可不能告訴別人!」停了一刻又說:「不過,要是有極可靠的人,也可以談談。」 賈老師,是當時本縣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縣委書記。他的父親是天津工廠的工人,他讀了二年中學,也在工廠裡作工。父親介紹他入了党,成了共產黨員。為了反對軍閥混戰,反對苛捐雜稅被捕過,受過電刑。直到如今,說起話來嘴唇打顫,做起事來兩手打著哆嗦。去年冬天,他才從監獄裡出來,軍閥們追捕得緊,在天津站不住腳,組織上派他回到家鄉一帶,來開闢工作。在高小學堂裡當教員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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